自嗟此地非吾土(1)
正月十八一早,莊和太妃就與順陳太妃來到頤寧宮請安,更帶着即將年滿四歲的玄汾。
玄汾按着規矩行禮,小小的人兒擺出十足的大人模樣,奶聲奶氣道:“兒臣給母后請安,母后萬福金安!”
朱成璧笑着抱過玄汾,那寶石藍的湖光錦緞子分外綿軟,如一池融融春水從掌中漾開,數日來鬱積不振的心緒也舒展幾分。
朱成璧吻一吻玄汾粉嫩嫩的臉龐,向莊和太妃道:“又重了好些,小孩子長得胖些纔可愛,清兒有些清瘦。”
順陳太妃掩脣一笑:“昨日嬪妾去壽祺宮,莊和太妃姐姐正抱着汾兒認字,汾兒雖是小小年紀,壽祺宮正殿掛着的匾額‘壽宇儀昭’,可是認得真真兒的。”
朱成璧握一握玄汾肉嘟嘟的小手,指向正殿掛着的匾額,輕輕道:“汾兒,告訴母后,那是什麼字啊?”
玄汾眨着眼睛看了一會兒:“慶隆尊養,母后,是慶隆尊養!”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認得這樣清楚,莊和太妃,可是你教的?”
莊和太妃接過玄汾,小心翼翼抱到乳母手裡,方徐徐道:“說來也是奇了,欽仁太妃的壽康宮掛着‘長樂敷華’,端謹太妃的福壽宮掛着‘寶駢禧’,嬪妾教過汾兒三四次,他都記不清楚,可是頤寧宮的‘慶隆尊養’,只教過一遍,汾兒可就記下了。”
順陳太妃亦是笑吟吟道:“汾兒心裡可不是一直記掛着太后娘娘,纔會認得這樣清楚呢。”
朱成璧寧和一笑,取過身側的玫瑰紫織金滾雪絨大氅遞到莊和太妃手裡:“頤寧宮的地龍燒得暖,一會出去,注意着別給汾兒凍着了,這件大氅是織造局新制的,料子雖不算華貴,但最是保暖。”
莊和太妃忙接過大氅,感激道:“多謝太后娘娘疼愛。”
朱成璧點一點頭:“雖是過了正月半,但到底還停在冬日裡,並未出九,小孩子總歸身子弱些,你們可要好好看顧着。”
莊和太妃與順陳太妃起身屈膝:“嬪妾遵旨。”
話音未落,卻是竹語掀了簾子進來,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山東巡撫柳智然與京兆尹方明遠遞了加急摺子過來。”
莊和太妃與順陳太妃對視一眼,忙起身道:“太后娘娘有政事繁忙,嬪妾先告退了。”
待到一衆人等出殿,朱成璧只留竹息與竹語在殿內伺候,竹息得朱成璧吩咐,先看過摺子,卻眉心蹙起,頗有些遲疑。
朱成璧淡淡道:“一封一封來,柳智然說了什麼,他以前從未給哀家遞過加急摺子。”
竹息低低道:“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但也不是小事,是定陶縣的荷湖,近日來湖水泛紅了。”
朱成璧一驚,脫口道:“你說什麼?荷湖的水泛紅?”
竹息不敢遲疑,忙道:“乾元元年,爲避攝政王名諱,湖改名爲荷湖,當地的官員亦是保護有加、不敢怠慢。孰知,正月十五以來,那湖水竟然泛出紅色,數日皆不退。當地人皆稱,是不祥之兆,恐有大變。”
朱成璧怒道:“混賬!什麼是不祥之兆!什麼叫恐有大變!既然保護有加,爲何湖水會泛紅?是否有人做了手腳?山東的巡撫、定陶的知縣都是做什麼吃的!”
竹息與竹語慌忙跪下,竹息叩首道:“太后娘娘息怒,柳智然柳大人正在追查事實真相,只是茲事體大,纔會先向太后娘娘稟報,以防以訛傳訛,鬧得滿城風雨。”
朱成璧一怔,擡一擡手道:“先起來罷,動不動又跪着做什麼?方明遠的摺子又說了些什麼?”
竹息細細讀了一遍,面上的神情古怪而又驚疑不定,囁嚅道:“太后娘娘,昨天夜裡有顆隕石落於京城東郊,可是……可是……”
朱成璧愈加不耐煩,重重一拍梨花木書案:“可是什麼?有什麼話就直說!吞吞吐吐的做什麼!”
竹息“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太后娘娘恕罪!奴婢惶恐!只是……那隕石上竟有兩行小字,‘凌雲而落,定陶復興’。”
朱成璧大驚失色,遽然起身:“擺駕東郊!”
京城東郊,那隕石已被一隊侍衛護了起來,平民百姓皆不得靠近,京兆尹方明遠、神機營統領韓越峰見朱成璧來此,慌忙行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擡一擡手,淡淡道:“哀家過來,是要看一看隕石。”
方明遠拱手道:“太后娘娘,隕石乃爲圓形狀,大如拳頭,色如鐵,落下後砸出一個圓盤大小的坑,深三尺有餘,只是依舊熒熒發光發熱,不可靠近。”
朱成璧道:“隕石上可有字?”
方明遠頗爲踟躕,片刻方低低道:“是有兩行小字,微臣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
朱成璧不欲費舌,待到走近些,覺得有熱浪一陣一陣襲來,勉強看去,那隕石上果有兩行小字,色澤紅豔如血:凌雲而落,定陶復興。
“方明遠。”朱成璧退開一步,竭力按住心頭涌動不息的心緒,平靜道,“你做京兆尹,有了幾年了?”
方明遠雖然不解其意,但恭敬回稟:“回稟太后娘娘,五年了。”
“很好,隕石的事,立即封鎖,不得泄露,若你做得好,哀家自會嘉獎,若你做得不好,即便你做了十年又如何?哀家照樣發配了你去邊疆,你明白哀家的意思麼?”
方明遠戰戰兢兢,後背已涔涔出了一層冷汗:“微臣謹遵太后娘娘懿旨。”
朱成璧又掃了韓越峰一眼:“你從前是跟在朱祈禎身邊的,也算謹慎之人,你也要看緊神機營的嘴巴。”
待回了頤寧宮,朱成璧兀自沉思不已,竹息奉了一盞玫瑰蜜露,那嫣紅的色澤竟如隕石上的小字一般,厲厲攫住了朱成璧的心。
“太后娘娘。”竹息試探着問道,“太后娘娘可是在煩心荷湖與隕石的事情?”
“你覺得這樣的事,會是奕渮做的嗎?”朱成璧緊緊迫住竹息的雙眸,那聲音似從胸腔裡迸出,沉悶而又急迫,彷彿是落水的人要緊緊抓住身側僅存的一根稻草。
竹息眸光微垂,輕輕道:“奴婢看不清楚,若說是攝政王做的,他自有這樣的野心,若說是他的屬下做的,他們也有自己的算盤,若說是攝政王的政敵與仇家做的,也有可能。奴婢說的不算,攝政王親口對太后娘娘說的纔算。”
“是麼?”朱成璧疲倦地倚靠在在美人墊上,雙目微闔,“我只是在想,如今奕渮會不會跟我說實話,時過境遷,他也不是從前的他了。”
竹息不知如何接口,只能婉轉勸道:“去年賄考一案,攝政王固然是太過激烈了些,但是,他也在害怕,是否是太后娘娘有意借西亭黨之手打擊於他,再往前頭說,昔年昭憲太后一事……”見朱成璧眉心一跳,竹息忙道,“太后娘娘息怒……”
朱成璧靜靜道:“說下去。”
“如此種種之事,不過是太后娘娘與攝政王之間彼此隱瞞,纔會引發對方的猜疑,不論是荷湖也好,隕石也罷,太后娘娘坐在頤寧宮裡兀自猜測,總歸是比不上去問攝政王要一句實話……”
一語未落,卻是竹語掀了簾子進來:“太后娘娘,蘇尚書蘇大人來了。”
“傳!”
自從賄考一案後,蘇遂信在工部的權力隱隱有被架空之象,看到徐孚敬、齊正言、陸定安相繼被定罪、入獄,蘇遂信只能服服帖帖做好份內之事,除了在工部辦事,也只會留在府中與子女一敘天倫之樂,不願再去旁的地方,以免惹上麻煩。
朱成璧注視着蘇遂信沉靜的面容,緩緩道:“蘇大人可是有什麼事嗎?”
蘇遂信沉聲道:“太后娘娘可是要放任攝政王不管嗎?”
朱成璧嗤的一笑,只比一比指上的冰種白翡翠戒指,淡然道:“蘇大人是在向哀家興師問罪?這可奇了,蘇大人並非不知道哀家如今這般的困窘局面,又爲何來指謫哀家?”
“微臣聽聞,江承宇私下裡爲攝政王打造御服輿駕,此等乃是大逆不道之行爲!若太后娘娘任由攝政王胡來,只怕我大周江山就要易主了。”
朱成璧眸光一凝,一字一頓道:“御服輿駕,只准帝后使用,且不論是攝政王還是江承宇是非不分,但蘇大人又是從何得知?”
“微臣眼下,雖然是如履薄冰,但總有眼線在京城行走。”蘇遂信一揖到底,意味深長道,“還請太后娘娘三思。”
待到蘇遂信出殿,竹息低低問道:“太后娘娘預備怎麼做?”
“竹息。”朱成璧怔怔望向窗外凝着冰雪的枝椏,那瓊林冰晶輝映寒光,將那一份冷意直逼上自己心頭,“你親自去一趟攝政王府,告訴攝政王,亥時三刻,在萬寶閣外等我。”
竹息微微怔住:“太后娘娘?”
“竹息,此事切不可讓旁人知曉。”朱成璧一點一點握緊了手中的綠鬆玉錘,有堅硬冰冷的觸覺從手掌心貫入,彷彿殿內燒着的地龍都冷了下去,冷到極徹底,連一顆心都似沉入了冰封三尺的太液池,再也不屬於自己,“竹語,替我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