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橫笛鎖空樓(1)
朝霞如混雜了檸檬黃與玫瑰紅的細膩水粉在枝頭揚起,悠揚的笛聲穿雲而過,又如細雨一般繽紛灑落,纏着風落在琉璃金瓦上,又順着飛檐翹角滑落,如明珠墜於玉盤。一曲未必,似乎連樹葉枝椏間穿梭的風都停住了,只安靜地聽着這婉轉的旋律。
採容靜靜聽着,須臾笑道:“娘娘自從入宮以來,還未曾吹過笛呢。”
萬明昱淡淡一笑:“事情辦得如何了?”
“那封信已經順利送到了卓武手裡,禮嬪的字跡仿得很像,卓武分辨不清。而雅琪,一早就被支去了織造局挑選時新料子,這是個好差事,只怕她高興都來不及,娘娘放心便是。”
萬明昱隨手拈過身側的一朵粉色的木芙蓉簪到如雲高髻上,寧和的笑意卻分明帶上幾許寒霜:“那便好,左不過是遲早的事,紙裡包不住火,她又以爲能瞞得了多久呢?”
“也只有娘娘做得這般穩妥,纔會叫人上鉤,慎行司鐵打的刑具,卓武又能吃住幾個回合?”採容的脣角隱着一層笑意,“禮嬪不知好歹,如何能逃過生天?”
萬明昱銜着幾許恨意,冷冷道:“殺雞是爲儆猴,禮嬪是死是活,都無所謂,本宮在意的是章德宮。”
“如貴嬪娘娘萬福永安!”
萬明昱徐徐轉身,莞爾一笑:“孫大人不必拘禮。”
孫傳宗恭敬道:“娘娘找微臣有事?”
萬明昱微微一笑:“本宮無意間得知了一條消息,宮裡的某個嬪妃與人私通,更是約定在正月十五,與姦夫在暢音閣會面,本宮人微言輕,又擔心或許只是謠傳,故而不敢稟報皇上,只好讓孫大人辛苦一趟了。”
孫傳宗眸光微臣,低低道:“不談實打實,娘娘可有七成的把握?”
“若非如此,本宮也不會找到大人,只是這件事極爲隱秘,還望大人不要走漏風聲。”
孫傳宗靜默片刻道:“娘娘爲何認爲微臣會協助娘娘?或許微臣陽奉陰違,不願意爲娘娘擔這個風險?且先不談娘娘的消息是否準確,倘若私通之人位份甚高,只怕微臣此舉,要招致禍端。”
“孫大人擔心什麼,本宮並非一無所知。”萬明昱噙着一縷笑意相對,有詭秘的意味隱隱浮現,“本宮便是與大人賭上一次,大人行走紫奧城,自然擔心會捲入是非爭端,落得當日趙全心與蕭竹筠那樣的下場,本宮眼下正蒙聖寵,如果大人肯相助本宮,那麼,來日大人若有困頓,本宮自會出手相助。”
孫傳宗眸色一滯,望一眼萬明昱沉靜若水的神色,婉拒道:“口說,恐怕無憑無據。”
萬明昱似是早已料到,伸手從袖中取出一卷毫不起眼的象牙色綾錦:“那這個可否作數?”
孫傳宗不明所以,待到展開一看,不覺怔住:“是太后娘娘親筆寫下的承諾?”孫傳宗心思一轉,不覺疑惑,“娘娘這般篤定,甚至拿出太后娘娘的承諾告知微臣,難道所謂的私通,是娘娘設下的局?”
採容聞言一怔,低低斥道:“孫大人,這樣的話可是能亂說的?”
萬明昱擡一擡手,鏨金護甲上那粒海藍寶石泛着明灩灩的光澤:“孫大人這樣揣測本宮,本宮並不奇怪,你從隆慶四年進入驍騎營,已有十年了,你見過的後宮傾軋,自然比本宮多得多,你若不願,本宮不會強人所難,只有一樣,太后娘娘的承諾可以拯救任何一個你想救的人,你若懷疑本宮說一套做一套,本宮可以立下字據。”
孫傳宗一口應承下來:“微臣相信娘娘的爲人,既然娘娘以太后娘娘的承諾作擔保,那微臣願意陪娘娘賭這一局。”
萬明昱微微揚脣:“那本宮就祝大人馬到功成。”
“順陳太妃娘娘萬福永安!”
順陳太妃溫然笑道:“正則,你起身吧,芷蘭,賜茶。”
陳正則接過茶,展顏一笑,露出顆顆潔白的牙齒,映着他暖如三春的笑意,分外精神:“若論巴山雀舌,還是姑母這裡最佳。”
順陳太妃挽過身側掛着的一匹月影紗,日色以極清逸的姿態在這薄如蟬翼的月影紗上流轉,那迷濛的光暈讓她的笑意愈發柔和輕盈:“若非是太后娘娘垂憐,哀家也不會過得這樣舒心。不過,一味地求取庇佑總也不好,正則你在鬲昆一戰中戰功赫赫,得到太后娘娘賞識,這纔是紫琅陳氏一族的福氣。”
陳正則微微笑道:“也是多虧了姑母,侄兒才能爭取到這樣好的機會。”
順陳太妃拈過一枚蜜漬櫻桃吃了,揚脣輕笑:“你又何必謙虛,太后娘娘賞識你與否,哀家心裡最清楚不過,去年簡云然整飭暢音閣,旁的人太后娘娘都不放心,放着現任的工部郎中鄭中謙不用,特意讓你進宮協助尚宮局與內務府修繕。”
陳正則面露微紅之色,聞言只道:“太后娘娘還算喜歡侄兒的修繕之事,更允准微臣,手持姑母寧壽宮的腰牌,可以出入紫奧城,這是極難得的榮耀。”
順陳太妃笑意和靜:“當初哀家因爲針線之功得到先帝的青睞,得封宮嬪,但是,哀家畢竟出身寒微,沒有孃家的勢力,若是你們只是因爲哀家的緣故才封官進爵,難免會讓旁人輕視。如今你功業有成,哀家也很欣慰,紫琅陳氏一族的擔子在你肩上,不要讓哀家失望。”
“侄兒明白。”
待出了寧壽宮,陳正則不禁回頭望一眼這金碧輝煌的宮宇,燙金的“寧壽宮”三個大字,在日色中有奪目的光華,克盡天家氣派與雍容華範,讓人心生崇敬、仰慕。
陳正則眸光微轉,方纔順陳太妃的一席話,是有深意的。九王玄汾雖然眼下是由莊和太妃撫育,莊和太妃的父親萬貞毓又是禮部尚書,但因爲順陳太妃的出身,即便新帝登基後,太后給擡了太妃之位以示尊崇,下頭的人依舊對九王有些怠慢,若說得難聽些,九王不過只是半個王爺罷了,順陳太妃自然希望鞏固母家勢力,將來九王也好像岐山王與襄城王一樣,得封親王之尊,方纔是名正言順。
貴爲太妃,尚且都有如今的憂思與滿腹心愁,更何況自己這區區正五品兵的部武庫司郎中呢?
陳正則微微一嘆,轉眸卻望見一抹月白色宮裝撞入眼簾,如天際清雅的流雲,忙道:“簡尚宮安好。”
簡云然見是陳正則,微微屈膝:“陳大人安好,大人是進宮來看望順陳太妃娘娘的嗎?”
陳正則笑道:“太妃娘娘精神很好,我也能放心。”
簡云然笑意輕漾,柔聲關懷道:“秋起漸涼,大人也要多多注意。”
“你的消息可靠嗎?”永華宮,德妃望着福芝,蹙眉道,“簡云然跟陳正則當真有私?”
“不會有錯,奴婢從去年開始,就暗中盯着簡云然的一舉一動,她與陳正則確是常有會面。很多時候,簡云然更是屏退下人,與陳正則獨自說話。”
賢妃冷冷一笑,羊脂玉般的纖手抵在下顎,纖長的柳眉若鋒銳的刀光:“很好,簡云然這回,必定跑不掉了。”
德妃凝神深思,忖度着道:“簡云然深得皇上與皇后信任,單憑這個就能扳倒她?”
“簡云然穢亂宮闈,你覺得太后能容下她?”賢妃嗤的一笑,對着篩進殿內的日色比一比細白手指上那枚光華璀璨的金鑲珍珠翡翠碧璽戒指,光豔迷離之下,她原本靜默的容顏也增了不少麗色,“更何況,若這件事鬧得離譜些,太后爲保住順陳太妃的顏面與陳正則的前途,必定會賜死簡云然,即便簡云然不死,在這紫奧城,也會失去立足之地。只要你我拿捏得當,皇后的攝六宮大權便會權柄另移,那你覺得,誰最高興?”
“嫺貴妃?”
賢妃淺淺一笑,卻分明透出一股子寒意,如裹挾着細碎冰粒的冷冽寒風,讓人避之不及:“是了,嫺貴妃喜聞樂見的事情,我們就要送到她手裡,她自然會對你我推心置腹了。嫺貴妃越信任我們,越重用我們,我們的地位自然也就越穩。”
“姐姐的推斷自然有道理。”德妃端起一盞茉莉香片,緩緩一吹那嫋嫋浮起的熱氣,清香盈然,“這盞茶,聞着舒心舒意,就好比是姐姐的手段,讓人快意。有姐姐在,又有何人會擋在你我面前?”
賢妃帶着紋金鏤金髮晶護甲的右手小手指輕輕一挑盞中潔白如堆雪的輕沫,脣角勾成奸黠的弧度:“我的手段,你自然是清楚的。眼下魚腥草的事情鬧出來,嫺貴妃的日子只怕要不好過,有雪中送炭的美事,誰還會細細分辨呢?正月十五是個好日子,咱們就等着看好戲吧。”
“若論好戲,又有誰比暢音閣裡的演得更好呢?”德妃鳳眸輕揚,笑痕輕陷,“就放在暢音閣好了,暢音閣裡暢音來,這演戲的,終究比不得排戲的來得更爲高明,姐姐放寬心吧,這齣戲,必定可以一切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