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血淚紅豆拋(1)
弈澹驟然遇刺,昏迷不醒,朱成璧當即下令紫奧城戒嚴,傳喚太醫局一衆太醫、醫女入宮,又命令朱祈禎與孫傳宗親自入宮戍守,六宮妃嬪無詔皆不得擅出,樑王周奕渮也匆匆入宮,商討處理、應對事宜。
星輝璀璨之夜,月虧,紫奧城點起明亮的銅雀路燈和如意海獸路燈,照得幾如白晝一般,然而,隨着弈澹再度昏厥,那種蒼涼悲哀的氣息卻是無可避遁。
儀元殿,奕渮帶着風聲進入,卻見朱成璧正悄悄掩了內殿的朱門出來,雖是面色微帶疲倦,但高華的氣度卻未曾有半分的消殆。
奕渮微一行禮:“琳妃娘娘安好,皇兄身子如何?”
朱成璧揮了手讓一旁伺候的宮人下去,沉沉嘆氣:“雖是沒能傷到要害,但新傷舊疾一併發出,恐怕一時半會兒是醒不過來的。”
奕渮皺一皺眉頭,英氣的劍眉帶上幾許怒色:“是何人如此膽大妄爲?”
朱成璧瞥他一眼,淡淡道:“博陵侯心腹部將葛海正之女葛敏齡。”
奕渮一驚:“此人如何能混入宮中?”
朱成璧迎上奕渮的朗朗目光,長入鬢角的柳眉一挑,似笑非笑道:“這句話,應當由本宮來問王爺纔是,當年博陵侯亂黨肅清一事,不是王爺主理的麼?更何況,葛海正是於重華殿之上行刺皇上之人,實屬大逆不道、亂臣賊子!王爺又怎會輕易出了差錯?本宮實在好奇得緊,還望王爺能指點一二。”
奕渮伸手挽過泛着幽藍光澤鮫綃帷幕,脣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如一朵稀薄的花:“娘娘真當是聰慧。”
朱成璧大怒,狠狠一掌便要劈過去卻被奕渮一把攥住,生生動彈不得,朱成璧氣得發怔:“放肆!你放手!這裡是儀元殿!”
“那又如何?本王的皇兄躺在內殿,難不成你有把握讓他醒過來,治本王一個失禮之罪?”奕渮含了一絲譏誚的笑意,面色越發輕佻起來。
朱成璧怒道:“你竟敢安排葛敏齡入宮行刺皇上!他是你的兄長!”
奕渮未置可否,眉心卻逐漸積聚起濃烈的恨意,似暴雨來前陰雲密佈的天幕:“兄長?”奕渮嗤的一笑,似在玩味這個詞語,他望一眼這金碧輝煌、象徵着帝國至上之權力的儀元殿,語調低沉,似夏夜寒涼的風,一直吹到心底,“那麼,你可知道,二十年前,就在父皇頒佈旨意,讓皇兄迎娶你的那個夜晚,我去了魏王府,在書房裡下跪求他,求他勸說父皇收回旨意?”
朱成璧一怔,咚咚跳動的心似乎陡然停止,殿外的風聲也似凝住了腳步,詭譎地靜謐着,如深沉的海水一般不見波瀾,轉瞬間,奕渮的話又追至耳邊:“他那個時候滿心只想着如何博取父皇和母后的歡心,父皇與母后說什麼,他全然不會反對!我跪了好久,求他看在你我兩情相悅的份上,去懇求母后!我甘願退出太子之位的競爭!而他呢!”奕渮恨得咬牙切齒,上下齒相撞的咯咯聲在朱成璧聽來竟似錘落於鼓面的鹿皮重錘,“他爲了斷我念想,第二天一早便上書,提出將以側妃迎娶之禮迎你入府!父皇甚爲歡欣,當即允諾,並且讓宸妃主婚,這是多大的情面,我還有一絲機會反駁嗎!”
朱成璧只怔怔地望着奕渮,纖弱的手腕被攥得浮出一抹妖冶的紫色,奕渮瞥見,心裡吃痛不已,終是放了手。
月華流淌,奕渮的身上有淺淺的光暈流轉,如同二十年前在魏王府的書房,奕渮筆直地跪在魏王面前,叩首懇求,視線之內,只能望見魏王黑狸毛滾邊長袍的邊沿在月華中閃爍着奇異的光澤。那樣低聲下氣的神色,是奕渮從未有過也至今難以忘懷的。每一次想起,心中便如同有一柄鈍刀,一次又一次狠烈地割過,那種沉痛,剜心痛骨,生生不得停息。
怔忪了許久,朱成璧的面龐上終有兩行清淚劃過,她極力遏制住喉頭的哽咽,喃喃道:“你從未告訴過我。”
奕渮轉了眸子,隱隱有淚光浮現:“那是因爲,朱蕉告訴過我,你入王府後,決定拋下過去,敞開心扉,與皇兄好好走下去。既然你已經選好了路,我又來告訴你這些,又有何意義?難道要你在王府裡,終日以淚洗面,失寵於皇兄,被其他嬪妃害死嗎?”
奕渮微有哽咽,眸光裡倒映着殿中的透雕鸞鳳和鳴十五連枝燈,有幽暗溫弱的燭火搖曳:“眼見你有了真寧,有了淩兒,我想,也許真的應該放下你了,我纔會迎娶徐徽音。但是後來,我才知道,你在王府裡過得並不算如意,到了宮中也依然如此,廢后與玉厄夫人百般刁難不說,又出現了舒貴妃。所以,我纔會恨,如果當年他設計讓我離開你是因爲他真的愛你,我自是無話可說,但爲什麼,他要讓你一次又一次地傷心絕望?不,哪怕你安安穩穩做他的寵妃便足夠了,但是,你如今只不過是紫奧城的管家,爲他與舒貴妃的兩情繾綣保駕護航!得到的他不珍惜,若我在朝,又豈會讓你如此?”
朱成璧沉默片刻,奕渮的話如浪潮拍岸,在耳邊久久不能平靜,一時間,二十年的時光在腦海裡不斷盤桓,如極力擴張的藤蔓,直欲將自己的心生生束縛。良宵美景,自己真正擁有過的,怕是掰着指頭都能數過來。
初到王府的日子,是怎樣忍痛割捨過去的種種,才能笑臉相對、溫言款語?又是怎樣低聲下氣,才能在夏夢嫺與林若瑄的排擠之餘,獲得一絲喘氣的時機?府裡的日子那樣難熬,直到眼睜睜看着那個可憐的孩子意外夭折,又看着那個明媚嬌豔的湯馥嫺撒手而去,才幡然醒悟,一味的軟弱,便會被敵人踐踏於足底,一味的好強,又會引來樹大招風之禍,唯有左右逢源、揣度人心,方能得一絲生機。
於是,一顆心,穩穩的沉澱下去,如煮沸了的茶湯,那茶葉被滾水一番衝燙,浮浮沉沉,最終是安靜了,映着細碎的金色日光,緩緩觀望着周遭的一切。本是長至十幾歲的女兒家心腸,卻彷彿已經砥礪了幾十年,遠交近攻,伐道攻守,每一個清晨,甫一睜開眼睛,就擔心着被人算計、又不得不去算計人。
從府裡,到宮裡,每一次於宴席之上與奕渮相見,總是保持最得體的寵妃之姿,就是爲了讓他安心,孰料,他竟全都知道。
良久的沉默,似二十年來的時光,緩緩鋪程展開,當年青澀的十四皇子與朱府二小姐,如今,一個是權傾朝野的樑王,秉監國之責,一個是貴傾六宮的琳妃,攝六宮之事,然而,唯有他們自己才知道,這二十年,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了過來,並非是步步生蓮,也不是步步爲營,而是真正的步步驚心、如履薄冰。
“奕渮。”朱成璧低低而道,睫毛輕顫,“你等我,我們總有機會。”
奕渮癡癡望着朱成璧,猛地一把摟她入懷:“我等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你還要我等下去麼?只消一個小小的時機,璧兒!”
朱成璧靜默着,貪戀這一刻他懷抱的溫暖,前塵往事,似乎在這一刻都做雲霧散開,飄渺無蹤。
這一刻,所有的勾心鬥角、權爭利慾都拋諸腦後,穿越了二十年的時間,彷彿又是兩小無猜、無憂無慮的青春韶光。
朱成璧靜一靜心神,低低道:“宮裡還有一點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要肅清路上的一切。”
奕渮沉眸片刻,微微一笑,吻上朱成璧柔軟的髮梢,喃喃低語:“好。”
“你一定要等我。”
“我一定。”
含章宮,德陽殿,竹息執了犀角梳子,蘸了桃花水慢慢梳理朱成璧的長髮。竹語則侍立在朱成璧身後,執了一柄瑞獸葡萄鏡正對梳妝檯上的四葉佛像鳥鳳銅鏡,供朱成璧查看那一匹青絲。
朱成璧對鏡自顧,銅鏡中,三千青絲柔順地垂着,似閃爍着星星點點的瑩潤光澤,不由低低而嘆:“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
竹息微微一笑:“娘娘好端端的怎的念起了《阿房宮賦》?”
朱成璧幽幽一嘆,似有無限惆悵在脣邊縈繞:“只是突然覺得,宮裡的女子,各有各的可憐罷了。”
竹息手勢一滯,默然片刻,只淡淡道:“娘娘,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
朱成璧點一點頭:“所以,我讓樑太醫給皇上下慢性藥的事情,並沒有告訴奕渮。”
“娘娘做得對。”竹息沉聲道,“娘娘只是爲了讓皇上纏綿病榻,並不曾想奪去性命,這樣既能便於娘娘掌權籌謀,也不會惹人懷疑。若是樑王知道了,只會逼得娘娘下重手,更有可能還會懷疑娘娘對皇上是否有真心,這樣反而不妙。”
朱成璧不作他言,只望着窗外深沉如海般的夜色,那疊疊重重的宮牆如牢牢的枷鎖,又似將人困得如在深井一般,朱成璧以手支頭,不覺微露疲態,輕嘆一聲道:“劉采女的事情,查得如何?”
竹息垂下眼眸,低低道:“娘娘猜得不錯。”
“按下葫蘆起來瓢,這羣人倒真能鬧騰,本宮不過少了些看顧,一個一個都顯起神通來了!”朱成璧揚一揚眸,握一握妝臺上的琺琅胭脂盒,轉而淡淡道,“兄妹麼,是有幾分相像的。”
“如今皇上病着,正是動手的好時機。”竹息極力平復心頭的跳動,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犀角梳子,“娘娘可要早作打算。”
“不行。舒貴妃對她極其信任,你難道不知她眼下還在連理閣養病麼?”朱成璧脣角微揚,脣邊逸出的寒氣如冰雪枝頭的白梅,“她倒是命大,那把匕首居然撞到了她隨身佩戴的羊脂白玉佩上,沒能要了性命!不過,既然老天沒能要了她的命,便由本宮來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