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釵雲髻纖手低(3)
“嫺貴妃娘娘,並非是嬪妾無能,而是成嬪仗着自己朱府的出身,常常去鳳儀宮,她得見天顏的次數可比嬪妾多得多呢!”
朱宜修掃一眼面露頹容的禮貴人,輕嗤一聲道:“她雖然是婢女出身,但皇上親口說了是以選秀的例子納入後宮,她位分比你高,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更何況如今她懷有身孕,只怕來日順利產子,再不濟也會是從四品的五儀之首。”
禮貴人無奈道:“倘若真能順利產子,哪裡只會是婉儀呢,只怕將來,貴嬪之位都是跑不掉的了。”
朱宜修眉心微蹙,只揀了一瓣溪蜜柚慢慢吃了:“你要怨天尤人由得你去,巴巴的跑來本宮這裡做什麼?”
禮貴人聞言,心裡愈發焦急,“撲通”一聲跪在朱宜修面前,哀求道:“嫺貴妃娘娘,求您幫幫嬪妾,已經入了秋,枕霞閣供暖的炭火都是最次的,連成嬪的下人都過得比嬪妾好。”
朱宜修淡然一笑,不露聲色,卻伸出戴着三寸長的琺琅彩嵌鴿血紅寶石護甲的小手指,輕輕從禮貴人光滑如玉的面上劃過,冰冷尖利的護甲尖劃過的刺痛讓她的身體不由自主的輕輕一顫。
“安柔荑,女人再美再好的皮囊,落在男人眼裡,也不過就是一時的新鮮,看久了,自然會生厭。”
禮貴人微微一怔,下意識摸一摸臉頰上那道淺淺的緋紅色劃痕。
“剛剛的疼,是要你清楚,不要忘了你的封號是如何來的,也不要忘了你原先的身份,你最大的短處是宮女的出身不錯,但你最大的長處也在這裡,本宮提醒你,但斷斷不會幫你,入冬的時候,你若還是沉寂着,章德宮,就不必再來了。”
禮貴人一凜,舉眸望向茶案上的冰玉茶盞,月光低轉,似鍍上清涼如水晶一般的色澤,忽的心頭一亮,再度叩拜:“多謝娘娘提點,嬪妾明白了。”
待到禮貴人離去,剪秋奉上一盞茉莉香片,有淡淡的清香鋪疊瀰漫、沁人心脾。
剪秋輕輕道:“娘娘的意思,禮貴人必定會明白,娘娘安心便是。”
朱宜修脣角一勾,冷冷道:“其實,並不用兜兜轉轉的那樣麻煩,成嬪與皇后那樣親近,那你覺得她的胎能安好麼?”
剪秋微一沉吟,已然明白過來:“是了,她時常去鳳儀宮與皇后敘話,這胎,只怕是要保不住。”
朱宜修的笑意冷冽如冰而又幽昧不明:“成嬪很有心思,否則也不會壓得禮貴人失寵,只是她太過得意了,以爲皇上幫她撐腰、不把德妃放在眼裡,便也小瞧了本宮。”
剪秋冷冷一笑:“禮貴人與娘娘親近,成嬪再怎麼壓制禮貴人,也得注意分寸,如今枕霞閣差到那種地步,竟讓禮貴人跑來含章宮哭訴,看來成嬪的好時日也算要到頭了,跟娘娘鬥,成嬪棋差一招,只怕要賠了夫人又折兵。”
“恩寵加身,她自然會得意過頭。更何況,就衝着她是皇后的人,本宮也萬萬容她不下。”朱宜修望向窗外空明如琉璃瓦一般的月光,在脣角綻開清淺的笑痕,“雖說‘擒賊先擒王’,但眼下,斬其臂膀、斷其手足,方能真正把她逼上絕路。”
突然,瑤光殿外似有一陣聒噪,朱宜修正在奇怪,卻是繪春畢恭畢敬卻又匆匆引了朱柔則進來,朱宜修忙起身屈膝:“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柔則扶起朱宜修,溫婉笑道:“本想悄悄進來嚇一嚇你,不料繪春弄出一些聲響,倒讓你發現了。”
朱宜修不露聲色地吁了一口氣,轉眸望向繪春,佯裝動怒道:“可見是不會做事的!”
朱柔則忙道:“好了,左不過繪春年齡還小,你也別怪她,今日我來看看予澤,也跟你好好說一會子話。”
朱宜修扶着朱柔則入座,又遞過一盞高峰雲霧,方含笑道:“皇上今日沒有去長姐那裡嗎?”
“皇上去了永華宮。”見朱宜修面露驚異,朱柔則笑道,“德妃的性子收斂不少,是我讓皇上去的。”
朱宜修淡淡一笑,心思卻是轉動如輪,朱柔則肯勸得玄凌去永華宮,必是在蓄意拉攏德妃了,饒是心裡且驚且疑,面上卻不肯露出分毫,朱宜修握着朱柔則的手,推心置腹道:“長姐肯這樣最好不過,宜修之前還在擔心,以德妃這樣張狂自傲的脾性,怕是長姐與她要生出嫌隙了。”
朱柔則蓄着淺淺的笑意,只望着朱宜修腕上那一對碧澄澄的鐲子道:“我畢竟是皇后,總不能整日裡與其她妃嬪爭風吃醋,鬧得六宮不得安生,成嬪也勸我多多看一些史書,這幾日我在看長孫皇后,她賢德良慧,堪爲古往今來賢后的典範呢。”
朱宜修又驚又懼,極力按住心頭涌動不止的思緒,忽的又似有什麼被點透一般,只綿軟地笑着:“長姐素來聰慧,只怕後世人口中,這賢后的典範就是你了。”
朱柔則笑意極暖,四下裡望一望:“予澤已經睡了嗎?”
朱宜修微露歉意:“澤兒身子弱,每日都睡得早些。”
朱柔則聞言,面上似有一絲遲疑泊着,彷彿化開了春霧一般的迷濛:“當初你懷着予澤的時候,皇上與母后爲立後一事吵成那樣,是否影響了你安胎?”
朱宜修神色平靜如波瀾不驚的湖面,內心裡卻涌起強烈的恨意與痛惡,她緩緩擡起手爲朱柔則攏一攏耳畔的碎髮,卻覺得手臂如灌了鉛似的沉重,但是,即便再沉重,卻依舊是寧和笑道:“長姐不要多心,宜修本就身子弱,並非是因爲立後一事。”朱宜修微笑合度,徐徐道,“皇上與長姐兩情相悅,宜修也很高興。”
朱柔則低低一嘆:“我總覺得對不住你,怕你怨我。”
朱宜修拈着軟羅帕子一點朱柔則的脣心,笑道:“從前在朱府,有什麼好東西,長姐都會先讓給我,長姐處處維護宜修,宜修心裡感激,又怎會怨你?”
朱柔則聞言,方展顏笑道:“滿宮裡的人,唯有宜修你最與我親密,我也最信任你。”
朱柔則離去後,朱宜修蓄着笑意的臉登時拉下來,一把抓過案上的玉輪便要摜到地上,想一想卻又嗤的一笑,只拿來輕輕按着臉頰。
剪秋疑惑道:“娘娘笑什麼?”
“本宮既是在笑皇后可憐,貴爲國母還要巴巴地跑來試探我,也是在笑我自己可憐,人前那樣溫婉賢淑的嫺貴妃,人後卻是一副大發脾氣的醜惡嘴臉。”朱宜修執着一面青鸞紋鏡,細細查看自己,“倒不如拿着玉輪按一按臉頰,方纔裝得那樣辛苦,只怕幾年下去,除了微笑,本宮會不記得旁的神情是何種模樣了。”
剪秋微一凝神,只道:“皇后再這樣下去,遲早會鎮住賢妃與德妃,到時候可就難對付了。”
“皇后不笨,只是心思單純,只怕幾年歷練下來會大有長進。”剪秋小心覷着朱宜修凝重的神色,低低道,“娘娘可有什麼法子?”
“榮寵、美貌、才情,她樣樣俱佔,自然不需要多費什麼心思。”朱宜修望向窗外,清風拂過,婆娑的樹影剪落一地破碎的月光,如明鏡,如玉璧,“皇后長進,賢妃與德妃自然也能長進。何況……皇后要看書,要學長孫氏,就讓她學吧。本宮根本無需親自出手,她是自尋死路。”
“娘娘的意思是?”
“唐太宗集權於一身、威加海內,他寵愛長孫氏,自然無人敢有非議,咱們大周可就複雜多了,攝政王與皇上公開分庭抗禮,皇后越是盛寵、越是賢淑,就顯得賢妃與德妃更爲淺薄可笑,你道苗從哲與甘循能忍下心來?”朱宜修淡淡一笑,月華流轉中似覆上一層薄淡的秋霜,寒意侵人,“剪秋,你好好動一動心思,讓滿京城的人都盛讚皇上與皇后是如何相敬如賓、如何恩恩愛愛,傳得越厲害越好。更何況,太后也能真正相信,在皇后心目中,除了皇上,再也容不得旁人,哪怕是親姑姑。”
儀元殿,玄凌踱步而入,眉眼間有幾分疲倦神色,卻見禮貴人靜靜候在那裡,不覺疑道:“怎麼是你?”
禮貴人微一屈膝:“天氣漸涼,皇上到了夜裡仍要讀書,嬪妾擔憂龍體,特意拿了玫瑰花蕾熬了細米白粥,清淡暖胃,也是皇上從前喜愛的。”
玄凌眸光一滯:“以前你在御前侍奉,做事極其妥帖。”
禮貴人誠惶誠恐,只垂了眸子道:“嬪妾晉封宮嬪之後,也時時提點儀元殿的宮人與內監,做事三分留意、七分用心,把皇上伺候好,是她們的福氣。”
玄凌點一點頭,望着一身碧色盈盈的禮貴人,見她的雙手白皙如玉潤光澤,不覺笑道:“所謂‘手如柔荑,膚若凝脂’,形容你最是恰當。”
注:長孫皇后,小字觀音婢,名不見載。隋右驍衛將軍晟之女。八歲喪父,由舅父高士廉撫養,十三歲嫁李世民。武德元年冊封秦王妃。武德末年竭力爭取李淵後宮對李世民的支持,玄武門之變當天親自勉慰諸將士。之後拜太子妃。李世民即位十三天即冊封爲皇后。在後位時,善於借古喻今,匡正李世民爲政的失誤,並保護忠正得力的大臣。先後爲皇帝誕下三子四女。貞觀十年崩。諡號文德皇后。上元元年,加諡號爲文德聖皇后。李世民譽之爲“嘉偶”“良佐”並築層觀望陵懷念。嘗著有《女則》三十卷,尚有翰墨存世,今均佚。僅存《春遊曲》一首。幼子即唐高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