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郎眉剪遠山翠(3)
暢音閣坐落於紫奧城的西南角,離頤寧宮不遠,座南面北,三重挑檐,捲棚歇山式頂,覆綠琉璃瓦與黃琉璃瓦剪邊,下層與中層檐覆黃琉璃瓦,恢弘壯麗,上層檐下懸“暢音閣”匾,中層檐下懸“導和怡泰”匾,下層檐下懸“壺天宣豫”匾。內有上中下三層戲臺,上層稱“福臺”,中層稱“祿臺”,下層稱“壽臺”。
暢音閣壽臺呈正方形,磚木結構,四角有雕花木草紋填金漆大柱,臺後則是十二扇雕海水江崖、萬里祥雲、鳳鸞和鳴等吉祥圖飾的嵌玉石雞翅木屏風,屏風後面是樓梯,可通往福臺與祿臺。
壽臺臺前的兩根柱子掛着對聯,左書“動靜葉清音,知水仁山隨所會”,右書“春秋富佳日,鳳歌鸞舞適其機”。正面的護欄頂端有木雕蓮花,並以獅子滾繡球作爲點綴。壽臺頂部裝飾有垂花倒欄杆,與下方的護欄相對。
壽臺中部下方設地井,安裝有絞盤,蓋板可開合,可以根據戲劇的內容,把佈景和人物從地下托出檯面。壽臺後部則設天井,井口安設轆轤,與福臺、祿臺貫通,亦可升降演員、道具等。使用三層臺的劇目不多,絕大多數只在壽臺上表演,福臺和祿臺則只在一些神怪戲中才用。
朱成璧端坐於戲臺正前方,左側坐着玄凌與朱柔則,右側坐着奕渮與呂惠媛,一衆妃嬪則依序而坐。
成嬪着一襲淡藕色繡玉蓮交頸長衣,嬌俏豔麗,意氣風發,顧盼之餘,眉宇間十分得色,頻頻與身側的宮女說笑。今日聽戲,成嬪的位次安排在萬婕妤身後,連陸婕妤與李容華都被排到了後頭,可見她如今風頭大勁,直指德妃與萬婕妤。
朱成璧低低向竹息道:“成嬪可是復寵了?”
竹息輕輕一笑,爲朱成璧續了一杯熱茶:“聽聞成嬪在倚梅園吹笛,恰好皇上經過了,故而勾起舊情,成嬪才能鯉魚翻身。”
竹息刻意咬重“恰好”兩字,朱成璧心中有數,卻只把玩着案上的一隻象牙雕的酒杯,上面以蜜蠟點綴成赤色蝙蝠,頗爲精緻:“湯良娣呢?她沒來麼?”
竹息默默一嘆:“自從永華宮走水後,湯良娣的身子就一直不好,都半個月過去了,還未曾侍寢過。”
朱成璧聞言,亦是嘆息:“難爲她了,爲了避開與德妃爭鋒,只能如此,不過再這樣下去,只怕長安候要吃心。本來湯氏入宮,僅封了從五品良娣之位,就是低調行事,沒想到依然陷入了是非爭端。一會兒你讓孟太醫去瞧瞧,也好讓德妃知道,小懲即可,若是想趕盡殺絕、隻手遮天,哀家自然不會置之不管。”
奕渮側過身子道:“你們倆說什麼體己話呢?”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你自跟媛妃說去吧,來吵哀家做什麼。”
奕渮剝了一枚金橘遞到朱成璧手裡,似是百無聊賴:“二月二,龍擡頭,齊聚暢音閣聽聽戲也是好的。不過這些都不要緊……”奕渮欠一欠身,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你如今氣色很好,我看着心裡也高興。”
朱成璧盈盈一笑,嗔怪地看了奕渮一眼,低低道:“別沒大沒小的,帝后與嬪妃們可都在呢。”語畢,朱成璧轉首吩咐恭謹立於身側的簡云然道,“你從去年開始,便聯合內務府大力整修暢音閣,更邀請前工部郎中陳正則細細查改圖紙,想必今日的準備都是萬分妥帖的了?”
簡云然微微一福,淺淺笑道:“奴婢本是尚儀局尚儀,得太后娘娘與皇上賞識升爲尚宮,自然事必躬親,好生準備。”
朱成璧點一點頭:“哀家就點一出《地涌金蓮》,也好檢驗一番,你這壽臺修得如何。”
簡云然含笑記下,又吩咐身後的兩名宮女道:“把摺子遞給皇上與攝政王。”
玄凌懶懶接過摺子,隨意翻了翻,冷冷道:“才這麼些?”
簡云然素來得玄凌心意,玄凌亦是好言好語相待,方纔那一番話,不啻於當衆斥責。簡云然有些尷尬,面色也微微發紅,忙道:“這‘榮福班’是京城裡最好的戲班,不知皇上想看什麼戲?奴婢也好知會他們,下一次排給皇上看。”
玄凌嗤的一笑,揚聲道:“《陳平盜嫂》,能排出來麼?”
一語既出,在場的人具是大驚失色、張口結舌,朱成璧驚愕回首,見奕渮鐵青着臉,登時就要發作,正欲勸說,卻是一聲“哇”的嬰兒啼哭響起。
朱宜修忙抱着予澤起身:“予澤怕是餓了,臣妾能否抱着他去偏殿?”
玄凌冷哼一聲:“去吧。”
簡云然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朱宜修雖然岔開了話題,但暢音閣中的氣氛依然是波雲詭譎,靜得如深海懸冰,每個人都是捉摸不透的神色,目光只在玄凌與奕渮身上逡巡不定。
簡云然深吸一口氣,腆着笑臉對玄凌道:“皇上,其實榮福班的《四郎探母》也是很不錯的……”
玄凌噙着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只隨手將摺子拋到身後的萬婕妤手中:“婕妤,你看着點吧。”
萬明昱不敢接過那摺子,只起身屈膝:“嬪妾身子有些不適,怕點不好戲……”
玄凌劍眉一豎:“身子不適?婕妤可是搪塞朕麼?”
長春宮掌事女官採容忙出聲道:“皇上息怒!婕妤小主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了……”
一時間,諸人又是一怔,面色各異,陸婕妤與安小儀已投來嫉恨的目光,德妃則打量萬婕妤兩眼,冷冷一笑,轉過頭去不言,賢妃愕然之餘,更見不快之色,只用力攥着手裡的蹙金撒青煙帕子。
玄凌驚喜道:“當真?怎麼不早些說呢?”
採容屈膝道:“婕妤小主這幾日身子弱些,本是想等着胎像穩固後再說,也免得皇上與太后娘娘擔心,但是方纔小主飲了一杯金菊香片,有些不適。”
朱成璧忙吩咐竹息道:“還不快把劉太醫與孟太醫請過來!”語畢,朱成璧笑着看向玄凌道,“怎麼?可是歡喜傻了?連老規矩也忘了嗎?”
玄凌怕一拍頭,笑着對李長道:“傳朕口諭,晉萬氏爲正三品貴嬪,封號,便沿用那個‘如’字,叫欽天監用心擇個好日子,行冊封禮吧。”
成嬪一臉歡欣如破雲而出的日光,率先起身恭賀道:“恭喜如貴嬪娘娘!”
朱柔則亦含笑欠身:“恭喜如妹妹。”
萬明昱笑意深深,微微一福:“臣妾謝皇上,謝太后娘娘,謝皇后娘娘!”
出了暢音閣,清冷的日光投照在凝着冰雪的樹枝上,似裹着一層水晶,折射出刺目的雪光,朱柔則擡手擋了一擋,卻有一陣寒風裹挾着細碎的冰粒撲面而來,彷彿刀割一般的疼痛,方纔暢音閣的溫暖已是蕩然無存。
朱柔則遙遙望着萬明昱被簇擁着回長春宮,連玄凌與太后亦少不得要過去,以示皇嗣重要,心裡不覺有些發酸,低低嘆息一聲,攏一攏立領上的銀灰色的風毛,舉步便要上轎。
“皇后娘娘留步。”一把清婉動聽的女聲驟然響起,正是德妃甘思。
朱柔則眉心微蹙:“德妃妹妹有什麼事?”
德妃輕輕一笑:“長春宮那位已經是如貴嬪了,進宮不過半年有餘,就成了一宮主位。話說這長春宮也有一番文章,聽聞原是太宗皇帝爲宸妃所建,彼時還叫萬春宮。只不過,萬春宮與長春宮雖是一字之差,這恩寵,卻照樣是常駐不衰呢!”
“永華宮也是恩寵不減,況且若論及宮宇文章,前些日子,聽聞德妃你與賢妃不合,是否是由於永華宮永昌永華,而臨華宮卻只是臨位昌華呢?”朱宜修扶着剪秋的手,徐徐上前,注視着德妃微有不忿的目光,溫婉笑道,“德妃妹妹在賢妃的臨華宮吃了閉門羹,本宮都爲你們惋惜,本以爲你要向皇后娘娘痛訴衷腸,怎麼,如今在冷風口上硬拉着皇后娘娘說話,不是隻談論前朝舊事吧?”
德妃清眸一揚,冷冷道:“自然不是,成嬪跟如貴嬪接連有孕,而承受雨露最多的皇后娘娘卻無身孕,妹妹只是擔憂皇后娘娘會因此不快,特來安慰而已。”
朱柔則聞言,面露不鬱:“德妃妹妹的恩寵難道就少了?只是話說回來,本宮三番五次讓皇上多去看看你,本以爲你能領情。”
“皇后娘娘的情,妹妹自然會領。當然,妹妹也心知肚明,皇后娘娘獨佔恩寵,未免六宮嬪妃怨望加身,自然要廣施恩德。不過呢,娘娘坐擁木瓜瓊瑤,就客客氣氣打賞妹妹幾顆甜棗,妹妹領情,但未必會領心。”德妃的目光凌厲掃過朱柔則的面龐,冷笑幾聲,揚長而去。
朱柔則被一番連譏帶諷,幾乎氣得發怔,朱宜修按住心頭的冷笑,低低勸道:“德妃的口舌倒是越發伶俐了,只可惜,這番話落到皇上耳朵裡,不知會作何想法。”
朱柔則好容易平靜下來,聞言忙道:“萬萬不可。”
朱宜修奇道:“長姐就任由德妃如此放肆麼?”
“她的父親是朝廷重臣,上回德妃失寵,甘循就多有不滿,更聯絡苗從哲一同上書。”朱柔則柔柔一握朱宜修的手道,“罷了,罷了,其實也是我不好。何況德妃近日來氣性不順,說上一通便過去了,你我不必與她計較。”
待到朱柔則的轎攆離去,剪秋方露出忍着多時的痛快笑意:“方纔德妃好大的陣仗,皇后可是節節敗退、毫無招架之力呢。”
朱宜修伸手撫過身側樹枝上的一層冰雪,凌冽的寒意沁入肌膚,卻分明更添心中那一把旺火,對朱柔則的落魄也更爲得意:“剪秋,你做得很好,賢妃與德妃生出隔閡,德妃不敢去指謫太后,反而對皇后更爲惱恨,很好!本宮就是要看着皇后失意,她越失意,皇上就越憐惜,皇上去鳳儀宮越多,只會讓皇后久久被置於炭火之上,這,纔是本宮最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