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釵雲髻纖手低(2)
“你說什麼?”朱宜修微微錯愕,研磨的手一滯,有少許的墨汁灑了出去,落在紫檀木桌案上,“太后在鳳儀宮暈過去了?”
“是呢!”剪秋亦是且驚且疑,皺眉忖度着道,“聽聞皇后娘娘特意邀請太后娘娘去鳳儀宮用膳,本來倒還好好的,孰知太后娘娘用了一道玉米蹄花湯,反而暈了過去。”
“太后的身子這樣不好?”朱宜修微一思索,不由冷冷一笑:“難爲皇后了!她雖然沒多少心思,如今卻也細緻起來,曉得要做些功夫。”
剪秋奇道:“原本在朱府,皇后娘娘就是捧在心裡、含在嘴裡一般的人物,是‘閨閣少女不識愁’,如今竟也能細緻起來?”
“她入宮這幾個月,除了皇上,除了本宮,除了端妃,還有誰肯與她親近?你可知道爲何?紫奧城牢牢握在太后手裡,頤寧宮纔是最最尊貴的地方,滿宮裡的人,誰不知道要看頤寧宮的風向行事?太后不喜歡皇后,鳳儀宮的日子自然不會好過。皇后要想名正言順,也只有先討得太后的喜歡。”朱宜修運筆如虹,那誠心堂宣紙上落着四個遒勁大字,“歲歲如意”。
剪秋讚道:“娘娘的字越來越好看了。”
朱宜修淡淡道:“一會兒裝裱起來,給長春宮送去。”
剪秋含笑道:“娘娘很喜歡萬容華呢。”
“也不是喜歡,但也不是不喜歡。禮貴人雖是本宮的人,但如今被成貴人一力壓着,倒也有失寵之象了,但本宮不會去幫她,除非她實在無轉圜之力。而萬容華,太后器重她,皇上也寵着她,她更依附於本宮,自然要做一點情面上的文章了。”
剪秋疑惑道:“禮貴人節節敗退,娘娘爲何不施以援手?雪中送炭最讓人無法忘懷呢!”
“雪中送炭的確情意深重,但禮貴人如果總等着本宮來幫她,只會一日一日的無用下去,那本宮還需要她做什麼?更何況本宮利用她,也是看中她有那份出人頭地的心思,逆境能激發求生的本能,本宮要好好看一看,安柔荑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朱宜修擱下狼毫毛筆,緩步至搖籃旁邊,含着笑撫着予澤柔軟的胎髮,忽然心頭一怔:“剪秋,本宮懷孕期間,從未喝過蹄花湯,是不是?”
剪秋一楞,下意識道:“是,有孕之人喝蹄花湯會反胃。”
“顧太醫……”朱宜修遽然起身,只覺得心頭豁亮,又似被什麼死死抓着,手指微微發顫,“怎麼會……怎麼會……”
剪秋大驚,緊緊握住朱宜修的手:“娘娘這是怎麼了?”
“備轎,去頤寧宮!”
“皇上放心,皇后娘娘放心!”顧太醫恭謹道,“太后娘娘身子不適,這幾日並未進食過葷腥之物,只用些素菜,今日陡然飲了那蹄花湯,反胃之餘,又引發病根,纔會暈倒。”
玄凌焦慮道:“病根?什麼病根?”
“恕微臣直言,自從皇上登基以來,太后娘娘的身子就不大好,許是操勞太過、不得安睡,又遇着不少煩心事的緣故,故而五內鬱結、氣血不順。再往前頭說,昔年太后娘娘在暴雨中跪了兩個時辰,舊疾一直未能痊癒,更兼之中過鶴頂紅,底子本就是虛的……”
朱柔則一怔,心裡涌起愧疚,低低對玄凌道:“母后身子不適,我想在頤寧宮服侍母后。”
朱成璧虛弱地擺擺手:“不用,哀家還沒壞到那個地步。”
朱柔則正待勸說,卻是朱宜修扶着剪秋的手匆匆進殿:“母后,您怎麼樣了?”
顧太醫忙攔在朱宜修身前,行禮道:“嫺貴妃娘娘萬安!太后娘娘身子無礙,只需要多做休息。”
朱宜修柳眉一揚:“如今你負責母后的身子,可見是不如樑太醫萬一的,怎麼,你調理了好些時日,母后的身子反倒越發差了?是否你配的藥有問題?”
顧太醫暗暗叫苦,倒是朱成璧出聲道:“顧太醫是樑太醫的學生,樑太醫是醫中國手,顧太醫自然是不會差的。今日哀家在鳳儀宮多用了些葷腥之物,故而纔會引得身子不適。”
朱宜修點一點頭,目光卻不斷在朱成璧身上逡巡:“兒臣也頗懂醫術,不如母后也讓兒臣看看,再與顧太醫斟酌着用藥如何?”
“不必了,予澤的身子也弱些,你作爲母親,少不得要好好看顧,哀家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你回章德宮吧,不必在哀家這裡事事躬親,說到底,你也是正一品的四妃之首。”朱成璧一席話綿裡藏針,既是勸阻,亦是警告。
朱宜修聽出弦外之音,只得屈一屈膝道:“兒臣明白,還請母后善自保養。”
待回了章德宮,朱宜修揮了手讓旁人出殿,只留剪秋在殿中。
“太后懷孕了。”
朱宜修不過輕描淡寫一句,剪秋已是大駭:“怎麼可能,莫非……莫非是……”
“是攝政王的。”朱宜修冷笑連連,“難怪,他能按得住性子不殺顧太醫,原來是留着爲太后安胎!”
剪秋且驚且疑,緊緊握着絲絨滾邊的帕子:“太后娘娘一向行事謹慎,這肚子一定會大起來的呀,她也敢堂而皇之地在紫奧城裡養胎?再說了,太后娘娘明知道自己有孕,又如何會去喝蹄花湯?”
“蹄花湯的事情,本宮也很奇怪,但你細想,皇后請太后赴鳳儀宮用膳,皇上也在那裡,太后總不能拂了皇上的臉面,或許想着喝一口就罷了的,孰知她有孕以來本就體弱,壓不住蹄花湯,若是乾嘔起來,只怕皇上也會疑惑了。”
“所以,太后娘娘是假裝暈倒?”剪秋咋舌道,“這樣快就轉過了心思,不愧是太后。”
“現在倒沒工夫在這裡欽佩,本宮最擔心的就是,攝政王與太后具知此胎,卻瞞得滴水不漏,只怕已有謀算。”朱宜修的眸光凝着寒意,向頤寧宮的方向微微一揚,“皇上與太后眼下和睦,但早已大不如從前,自攝政王事發以來,皇上的性子越發多疑、難以馴服,更兼之明年即將親政,若是襁褓幼兒坐鎮帝位……不,以攝政王的權勢與野心,只怕是想稱帝、封后、立太子!”
剪秋大驚失色,不由後退一步,按住胸口道:“那可怎麼辦?”
“其實,一口蹄花湯並不會導致噁心反胃,原本這一招是用來對付皇后,沒想到居然是太后先中了招。”朱宜修瞥一眼剪秋若有所思的神色,緩緩戴上一套琺琅彩鑲藍寶石金護甲,徐徐道,“鳳儀宮裡的油彩味散盡了,白茅根才能揮發出來,遇到香料裡的牛膝,效果如同麝香,會讓人破腫消瘀,有孕之人能小產,無孕之人用久了更能絕育。如果皇后生不出孩子,澤兒就是毫無疑義的太子。”
剪秋低低道:“娘娘的意思是?”
“若太后小產,你覺得會追查到哪裡?”
剪秋微一思索,眼中精光一輪:“只怕鳳儀宮是首當其衝、脫不開關係。即便娘娘知曉太后暈厥一事、又通宵醫術,但究竟比不得事發之時、皇后離太后更近,如此一來,皇后嫌疑最大,自然盡失太后心意,連攝政王也會痛恨皇后。即便白茅根與牛膝的事情被查出來,雖然算計不得皇后,但她已在鳳儀宮居住小半年,焉知是否還能生出孩子呢?如果僥倖能生下皇子,只怕太后心裡更爲厭煩她,如何會允許立爲太子?”
“那就留好心,太后那樣的人物,一着不慎,就是滿盤皆輸。”
頤寧宮,朱成璧疲倦地靠在牀頭,竹息端着一隻赤硃色鳳紋食盤勸道:“太后娘娘身子不適,喝點稀粥如何?粥裡特地熬了姜,很是暖胃呢!”
朱成璧懨懨地瞥了一眼,只道:“哀家一點胃口都沒有。”
竹息無奈,只能將食盤放下:“其實,抿一口蹄花湯並不會如此,怎麼太后娘娘今日那樣難受?”
“許是此番有孕本就身子不好。”朱成璧以手支頤,厭倦道,“也虧得是掩飾了過去,不然只怕是要鬧翻了天。”
竹息輕輕道:“太后娘娘已經有孕五個多月了,有無對這個孩子做好打算?”
“哀家準備送到攝政王府去,對外只說是攝政王在漠北行軍期間結識的女子,那名女子生產之際難產而亡。”
竹息有片刻的遲疑:“奴婢倒是不敢妄自猜測,如果攝政王爲着這個孩子而有問鼎帝位之心……”
“不會。”朱成璧淡淡道,“若真如此,他不會逼着我將凌兒親政的時間推遲三年。”
竹息聞言沉思,卻見竹語匆匆掀了簾子進來,福了一福道:“太后娘娘,萬金閣的成貴人有孕,被晉爲正五品成嬪了!”
朱成璧一怔:“連升兩級?”瞬間已是心中有數,抿一抿嘴道,“成嬪真當是盛寵,一會兒你去庫房尋一件好東西送過去。”
竹語道了聲是下去了,倒是竹息溫和笑道:“成嬪實在是個幸運的,這算起來,怕是初初承寵那一日就有的身孕呢。”
朱成璧點一點頭,似生出無限感嘆:“成嬪得寵,禮貴人失寵,只怕萬金閣此情此景,落在枕霞閣,是針扎一般的難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