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橫笛鎖空樓(3)
頤寧宮外,有一叢一叢的楓樹,雖還未到那“霜葉紅於二月花”的時令,但那青葉漸有赤色隱現,如隨意揮灑去了丹紅水粉,靠得外些的,染成了張揚的赤色,靠得裡些的,依舊沉默在那片清淺的青色中。在那或赤色或青色之間,彷彿充盈着一種奇異的矛盾的氣息,然而,即便再如何退着讓着,秋意深起來的時候,只會是一片染醉之態,紅得耀眼了。
萬明昱與禮嬪並肩而行,彼此沉默,不復殿中方纔的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徐行數步,萬明昱深深呼吸一口清冷的空氣,冷冷一哼:“禮嬪,本宮真沒想到,你膽子這樣大,竟敢闖進頤寧宮來。”
“我就是要跟你賭這一把,賭你吃不准我有無把握跟你力抗到底。”禮嬪面不改色,平視前方,“我的家人安置得很好,否則他也不敢進宮與我相會,就算你如貴嬪把京城翻得天翻地覆,也徒勞無功。”
“禮嬪你這出空城計真是精彩,但你撿回一條命又如何?從始至終,輸得最慘的只有你。”
禮嬪徐徐駐足,迫住萬明昱沉靜的眸光,清和的語調裡逼出一抹嚴寒:“是麼?那你贏了麼?如貴嬪你一向行事謹慎,如今太后娘娘只怕要對你生出懷疑,你有幾分打算能證實自己所言不虛?太后娘娘又會信麼?”
萬明昱輕嗤一聲,不欲多言,只轉身離去。
迷濛間,後腦的痛感依舊分明,一陣深、一陣淺地揪着內心,陳正則勉強睜開雙目,只覺得日光有幾許刺眼,待到稍稍適應、看清眼前的一切,不由大驚失色,一骨碌爬了起來。
“你醒了?”
陳正則驚惶轉身,卻是木棉正坐在一側飲茶,不由奇道:“這是哪裡?夫人爲何也在這裡?”
木棉悠然起身,彈一彈衣袖上飄落的幾片塵埃:“這裡是紫奧城的一處偏僻房舍,我昨日入宮看望太后娘娘,得太后娘娘恩准,留宿一日,誰知晚上難以入眠,便在紫奧城裡閒逛,這一逛可不要緊,卻在暢音閣外發現了形跡可疑之人。”
陳正則一驚,忽然想起了什麼,下意識擡手去摸後腦勺,“嘶”的一聲,禁不住呲牙咧嘴,驚異道:“昨晚偷襲我的人是你?”
“若你沒有被我打暈過去,只怕你現在就在暴室裡押着了。”木棉蹙眉道,“你得罪了什麼人?抑或是簡云然得罪了什麼人?要這樣設局害你們?你可知宮中女眷與外臣私通是什麼罪過?”
陳正則急急截斷道:“那簡云然怎麼樣了?”
木棉橫他一眼:“你如今處境危險,倒有功夫先關心別人?昨夜在暢音閣擒拿住兩人,一人爲通明殿的侍衛,業已引劍自殺,另一位爲簡云然,不過她身份特殊,不可用刑審問,且此案頗多疑點,只能將她暫且扣押在暴室。”見陳正則越發着急,木棉淡淡道,“我會向太后娘娘進言,簡云然之所以出現在暢音閣,是幫我尋找白日裡遺失的簪子。”
陳正則驚喜過望,再三叩首:“多謝夫人!只是……”陳正則微露疑惑之色,踟躕着問道,“夫人爲何要幫我?”
木棉幽幽一嘆,眉宇間的悵惘如秋水一般,泛起的漣漪瀰漫而開,幾乎望不到終點:“以後若無事,不必時時入宮,以防有人再次針對你們二人。我救得了你一次,但也做不到回回都能護你周全。”
陳正則心中瞭然,再度叩首行禮:“夫人的恩德,正則無以爲報,她日夫人若有所求,正則必定赴湯蹈火!”
木棉的嘆息似綿長不絕的音律杳杳,幾乎辨不清是在對陳正則還是對自己:“我做不到的事,希望你可以做到,我的不幸已無可挽回,你卻還有機會。”
“夫人?”陳正則驚愕擡首,木棉淺縹色的裙裾已消失在門邊。日色如金灑落,門外的幾叢粉白色的雛菊那樣淡然雅緻,於這個金碧輝煌的紫奧城似乎格格不入。陳正則怔怔地看着那雛菊蓬勃的姿態,忽然覺得,自己明明離權力的中心那樣接近,但一顆渴求自由與安穩的心,卻越來越遠了。
“哦?簡云然深夜出現在暢音閣,原來是爲着木棉你?”朱成璧擱下手中青花纏枝的茶盞,打量木棉幾眼,“只是,這樣的話,你爲何不早一點稟告哀家?更何況,簡云然被擒拿,也並未分辨,哀家實在是奇怪得很。”
“太后娘娘恕罪,臣婦昨日拜託簡尚宮找尋的是端謹太妃娘娘與純恪貴太嬪娘娘所賜的那支青玉滾彩銀木棉簪子。”木棉跪在地上,眸光微垂,平靜道,“這支簪子極爲貴重,更是兩位娘娘的一番心意,臣婦害怕太后娘娘責怪,故而私下裡拜託了簡尚宮不能聲張。臣婦早上得知,簡尚宮在暢音閣被擒,趕緊去了暴室探望,故而回稟太后娘娘晚了些。”
朱漆雕鳳紋長窗外,微風拂過蒼梧修竹,有沙沙的聲響,宛若無數雨點落下,朱成璧被竹息扶着起身,踱步至木棉身前,凝視她沉靜的容色,淡淡道:“木棉,你從來都不讓哀家失望。”
木棉叩首而答:“木棉不敢欺瞞太后娘娘,但簡尚宮確屬無辜。”
朱成璧嗤的一笑,緩緩道:“先帝一朝的事情,你也知道不少,卓武若真與簡云然毫無關係,那你覺得他爲何要自盡?”
“只怕,卓武是想保住一個人。”
“是誰?”
“是誰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太后娘娘希望是誰。”
朱成璧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到底是含章宮裡出來的,百密而無一疏,合該用來形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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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語未落,卻是竹語打了簾子匆匆進來:“太后娘娘,不好了,舉人們在京城裡打起來了!”
朱成璧聞言大驚:“你說什麼?”
原來,本屆的參考的舉人中,有兩位考生,一個是常州的劉一鵬,一個是紹川的魯子硯,在會試之前,曾無意間透露自己必中貢士,旁的舉人將信將疑,以爲他們只是仗着才學、頗爲自負而已。孰知,放榜出來,兩人果真位列前三甲,劉一鵬更是中了會元。有那不服者偷偷翻入二人所住的客棧,卻在房中發現考卷,原來,此二人早已從考官那裡賄得考題,自然一擊而中。
憤怒的舉人們立即告到禮部,出題的考官乃爲左侍郎葉世進,聽得消息意欲喬裝溜走,卻被舉人們抓個正着,一頓毆打,差點丟了性命。
賄考,本就是十惡不赦之大罪,賄考的考生,輕者終身取消參考之資格,重者斬殺;泄題者,輕者流放,重者,亦是斬殺。
朱成璧面色凝重:“攝政王呢?”
竹語道:“攝政王已趕往禮部向衆舉人致歉,他方纔緊急派成豫進宮,讓奴婢轉告太后娘娘,要嚴查賄考一案。”
朱成璧點一點頭:“是要好好嚴查的。”
賄考一案,鬧得滿城風雨,紫奧城中的私通一案,亦草草了結,再無人談論。
爲了平息舉人們的怒氣,奕渮當衆承諾會擇日另開考試,此次成績,一概作廢。然而,舉人們並不領情,非要等到朝廷將賄考一案查得水落石出纔會參考。一時間,偌大朝廷,人人皆惶惶不可終日。
西亭黨亦覺得這是一個絕佳的時機,紛紛挺身而出,爲舉人們造勢,藉機抨擊朝綱,只可惜,他們向朝廷開的炮火,最終落到了自己身上。原因很簡單,劉一鵬的老師是齊正言,而齊正言的老師與岳父正是前丞相徐孚敬。更要命的是,某種極隱秘的證據顯示,徐孚敬與葉世進暗中有所聯繫。
乾元二年八月十二,江承宇率先彈劾徐孚敬,稱徐孚敬曾數番在會試與殿試之中,利用職務之便,安排落選的考生入榜。
八月十三,苗從哲彈劾徐孚敬長子、次子佔有良田萬餘畝,更曾壟斷兩淮、兩浙、福建等省的鹽運數年,牟取暴利,數額之大,佔大週一年的國庫收入達十分之三。
八月十四,甘循彈劾齊正言,稱其在卸任之後仍舊參與朝中人事運轉,更收取賄賂、爲劉一鵬鋪排前路。
乾元二年九月初六,徐孚敬與齊正言被秘密押回京城,自然,這是朱成璧的意思,理由是爲照顧徐孚敬的顏面與老臣之心。隨着卸職一年有餘的徐孚敬再度回到京城,朝廷隨之沸騰起來,彈劾謾罵者的奏摺如雪花一般飛向了頤寧宮。“倒徐者”與“挺徐者”對峙,互不相讓,日日在朝廷上爭吵不休。
儀元殿外,端妃褪去了所有的首飾,頭髮披散開,只着一件無花紋的石竹色素服,在深秋的寒風中搖搖欲墜。從儀元殿出來的朱成璧徐步至她身側:“端妃,你是爲了你叔父麼?”
端妃俯首叩拜:“求太后娘娘……”
“玉蘭花開得這樣好,只可惜皇帝早已忘了。”朱成璧淡淡道,“你希望皇帝顧念舊情,能幫你保住齊正言的性命,但眼下,事情的發展連哀家都措手不及,你再這樣跪下去,只會連累到自己。”
端妃茫然地看着朱成璧清冷的容顏,幾乎要沁出淚來:“太后娘娘,求求您,嬪妾寧願一死,替叔父贖罪……”
“你這樣的話,被有心之人聽了去,你們齊氏一族,一個也活不成,回披香殿去,齊正言是死是活,只能看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