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屏香暖夏日長(1)
待到一衆妃嬪離去,竹息低低笑道:“皇后娘娘方纔險些無招架之力,若非嫺貴妃娘娘岔開了話去,只怕賢妃與德妃更要不依不饒了。”
朱成璧以手支頤,忖度着道:“嫺貴妃那番話說得很聰明,至少哀家也好心中有數,賢德二妃表面上親密,實則恐怕賢妃並不瞧得起德妃的出身。”
竹息淡淡一笑:“是了,更何況如今苗從哲已是丞相了,賢妃這樣高的出身,偏偏德妃也位列四妃,與她平起平坐,只怕賢妃心裡也是恨的,但奴婢冷眼瞧着,德妃是藏不住話,仗着美貌也頗爲張狂。而賢妃的性子,說得好聽是沉靜如水,說得不好聽,就是陰鷙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道:“方纔陸婉儀、良嬪與如嬪具是一言不發,你覺得她們三人如何?”
竹息微一沉吟,徐徐道:“婉儀小主的容貌算不得十分出挑,但沉默寡言,恐怕不會是張揚之人,良嬪小主溫順文靜,容貌美則美矣,但看着彷彿心機較爲單純,至於如嬪小主,太后也是知道的,雖然聰慧伶俐,但鋒芒外露,可是今日她恪守禮儀、未置一言,似乎這兩年收斂了不少,若真如此,那才堪當大用。”
朱成璧頷首稱然,片刻方道:“賢德二妃的賞賜自是少不了的,其她三位,一碗水端平即可,竹息你自己看着辦吧。午後讓皇后過來,哀家得好好囑咐她一些事情。”
竹息心中瞭然,微微屈膝:“皇后娘娘必定會明白太后的心思,您放心便是。”
之後一連數日,以德妃與良嬪侍寢最多,再次爲賢妃與禮貴人,陸婉儀與如嬪則排到了最後,朱柔則苦於學習料理後宮事宜,時常隨侍在朱成璧身邊,玄凌雖然心中不快,但也不得不忍耐。
如此一個月過去,陸嘉懿晉爲正四品容華,李婉墨晉爲從四品婉儀,雖然妃嬪侍寢後,循例應當晉一級位分,但陸容華與李婉儀具是以較高的位分入宮,此番晉位,陸容華是靠着父親的政績,李婉儀則是靠着出挑的容貌,賢德二妃位份甚高不談,而萬明昱,卻久久不得晉封。
這一日,朱成璧獨獨宣了萬明昱過來,卻只讓竹語在一旁烹茶,良久靜默不言。
待到竹語奉了茶上來,朱成璧微微啜飲一口,卻是搖一搖頭:“的確不如木棉烹的茶好。”
竹語慌忙屈膝:“太后娘娘恕罪。”
“這不怪你。”朱成璧語調平和,擡一擡手示意竹語起身,只凝眸於萬明昱寧靜恬和的面龐,“各有所長的事情總是無法子的,就好比明昱你,你機敏伶俐,模樣又好,只怕李婉儀與禮貴人都比不過你,但你如今的恩寵,連陸容華都要比不上了。哀家疑惑,難道從前那個慎行司的小姑娘不是你嗎?”
萬明昱微微一笑:“厚積薄發,既然入了宮,總得分辨清楚旁的女子,若是一開始就陷入爭寵,只怕要得不償失。”
朱成璧微微鬆了口氣,取過案上的綠鬆玉錘錘着膝蓋道:“看來是哀家沒有看錯你。”
萬明昱淺淺的笑意如一汪碧水漾開在她姣好的容貌上:“我的父親爲官,勤勤懇懇,但也十分辛苦,嬪妾有一點私心,還望太后娘娘允准。”
“你說。”
“嬪妾希望自己的父親可以遠離慎行司這個是非之地,若能進入六部,那是最好。”
朱成璧嗤的一笑,似是不以爲然:“你的胃口倒不小,那你有何把握能讓哀家應允你?”
萬明昱笑容和靜:“太后娘娘之所以挑選嬪妾入宮,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制衡攝政王的勢力,避免賢妃與德妃在宮中呼風喚雨、榮寵太過,嬪妾的封號‘如’字是太后娘娘擬的,不正是希望嬪妾如您所願、如您所求嗎?”
見朱成璧不動聲色,萬明昱又道:“二是太后娘娘心存疑慮,擔心嬪妾在慎行司看到了什麼不好的東西於您不利,嬪妾的父親宦海沉浮、自是看得緊自己的嘴巴,知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言。而嬪妾鋒芒外露,若有朝一日生出了事端,只怕太后娘娘要惱得緊。”
朱成璧手勢一滯,須臾恢復如常,只緩緩道:“你的性子,果然還是未變。不過,哀家彷彿覺得,你是在威脅哀家。”
“嬪妾不敢。”萬明昱起身屈膝,盈盈道,“嬪妾此身已是紫奧城的女人,要想好好活下去,除了皇上的恩寵,只有您的庇佑。皇后娘娘雖然聖眷優渥,世人皆稱‘婉有婦德,美於椒房’,但太后娘娘您並不喜歡她,她如今還不是如履薄冰?而嫺貴妃娘娘,皇上愛重她,您也喜歡她,表面上,鳳儀宮總是風風光光的,而私底下,章德宮的日子卻比鳳儀宮還要勝過幾分。嬪妾貪心,希望兩面具佔,但是,在不能把握到太后娘娘的庇護之前,嬪妾寧願不去爭取皇上的寵愛。”
朱成璧聞言,微露讚賞之色,細細打量萬明昱容色寧靜的面龐,片刻方道:“能有這樣玲瓏的心思,即便陸容華的位分高過你兩級,哀家也相信,你們二人,第一個得封貴嬪的一定會是你。”
章德宮,有清淺如流水一般的日光透過蟬翼紗灑落,茶案上鑲嵌的珠貝有迷濛幽微的光澤泛出,朱宜修與萬明昱相對而坐,手持一盞菠蘿蜜露細細品着,那蜜露呈檸檬色,配着玫瑰花碎末甚爲誘人。
朱宜修注視着萬明昱鬢邊的金頭銀身白玉寶石花蕊簪,輕輕笑道:“可見你如今很得寵,這支簪子是皇上庫房裡的,上回德妃看見了向皇上撒嬌撒癡,皇上都沒有給她。”
萬明昱微微一哂,只攏一攏鬢邊的碎髮,似是不以爲意:“皇上也就那一時的性子,肯往嬪妾的長春宮多走幾回罷了。”
朱宜修未置可否,只取過案上的一串翡翠珍珠項鍊,對着日頭一晃,有水潤般的光澤流轉,頗爲細膩潤澤:“你如今已是芬儀了,陸容華的位分雖高你一級,但論起寵愛卻大不如你,李婉儀雖與你不分上下,但到底心思單純。母后是從前朝後宮裡熬出來的,她既看好你,就表明你必有他人不及之處,無謂謙虛。”
萬明昱笑容淡然,只看着朱宜修隆起的肚子道:“太后娘娘看好嬪妾,不過是怕貴妃娘娘有孕期間受了賢妃與德妃的排揎與委屈,其實太后娘娘是多慮了,賢妃與德妃那樣精明的人,自然分得出誰是真佛。若論委屈,只怕鳳儀宮受得最多,貴妃娘娘的章德宮日日賓客滿門呢。”
朱宜修目光一凝,眸光裡涌起交錯複雜的神色,轉瞬間又在脣角綻開笑意深深,如枝頭飽滿嬌豔的薔薇:“芬儀很會說話,只是你也早日有個一兒半女纔好,將來我肚子的孩兒也好有個伴兒。”
“嬪妾若能有那個福氣,自然是好的,只是萬事皆講究一個‘緣’字,光是嬪妾急,是急不來的。”萬明昱笑不露齒,端莊合宜,“娘娘的生產期也快到了,這幾日勿要太過疲憊。”
朱宜修對萬明昱,雖說不是十分喜歡,但到底因着朱成璧的關係,還算親厚,這宮裡頭,除了對朱柔則是表面上的功夫,也只肯對禮貴人客氣一些。
如今,朱宜修有着身孕,無論是賢妃、德妃,還是陸容華與李婉儀,人前人後,多多少少總有些嫉妒,唯獨萬明昱,對子嗣一事,好像格外看得開些,字字句句亦像是真心實意,即便心知肚明她不過是利益所需才依附於自己,這一席關懷,依舊讓朱宜修心中生出幾許暖意。
或許,在這深沉似海的紫奧城,能有這樣一句體己的關懷,也是很不容易的事吧。
正在深思,殿外突然吵嚷起來,朱宜修皺一皺眉,卻見繪春匆匆進來,福一福身道:“娘娘,賢妃娘娘與德妃娘娘來了呢!”
萬明昱亦是眉心微蹙:“她們來做什麼,還鬧出那樣大的動靜。”
繪春爲難道:“彷彿是爲了皇后……”
“給本宮起開!”繪春的話還未說完,卻是德妃氣咻咻地闖了進來,髮鬢的點翠嵌南珠青鸞步搖垂下的瓔珞一陣亂顫,瀝瀝作響,“貴妃娘娘!您可要給我做主啊!”
萬明昱且驚且疑,也不敢失了禮數,行禮後道:“德妃娘娘這是怎麼了?”
“昨天,皇上本來是讓我侍寢的,誰知半夜裡鳳儀宮的商蘭跑過來說,皇后娘娘身子不適,讓皇上去瞧一瞧。真是笑話了,皇上又不是太醫,皇上去瞧,能瞧出個什麼來呀!”
“你攔着皇上了?”朱宜修緩緩問道。
“可不是!我也是爲皇上着想,這大半夜的跑來跑去着了風寒可怎麼辦?偏偏皇上還斥責了我一通,臨了說要讓我平心靜氣,罰我抄寫十遍《女則》與《女馴》,第二天一早就要送到儀元殿去!”德妃惱恨道,“我抄了大半夜,好容易抄好了送去儀元殿,偏偏李長說皇后娘娘在,不讓我進去!”
賢妃翩然入殿,沉聲道:“皇后娘娘不是身子不好麼,爲何一早出現在儀元殿?可見皇后是蓄意爭寵!真是可笑,一國之後,竟然這樣的小氣!”
朱宜修聽得腦仁都疼了,蹙眉道:“皇后在儀元殿便在吧,你讓李長把東西交給皇上不就成了?偏你能說會道,扯出這一大篇文章來!”
萬明昱知道朱宜修怠懶聽賢妃與德妃在這裡抱怨,柔聲勸道:“德妃娘娘,貴妃娘娘的生產期也快到了,您還是不要吵着貴妃娘娘安胎……”
德妃正氣不打一處來,沒料到萬明昱當着朱宜修的面兒給自己下逐客令,不由柳眉倒豎,“啪”的一掌揮了過去:“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對我指鼻子動眼睛的!”
萬明昱本是好心相勸,沒防備德妃這樣的狠辣,也不敢捂着臉,慌忙跪下道:“德妃娘娘息怒。”
朱宜修心頭震怒,厲聲斥道:“放肆!你當這裡是永華宮麼!”
德妃還欲分說,到底是賢妃拽住了她的袖子,低低勸道:“你瘋了,萬芬儀與太后跟嫺貴妃親近,你也敢下手?”
德妃聞言,不由有幾分訕訕,又不肯放低姿態,只道:“我方纔心裡氣着,誰讓她來惹我。”
朱宜修越發怒不可遏:“混賬!她說的話,也是本宮的意思,若剛纔是本宮勸說你,你是不是也要掌摑本宮!”
朱宜修心裡着惱,亦覺得坐着不適,便扶着剪秋的手起身,吩咐萬明昱道:“德妃對本宮不敬也便罷了,居然對皇后不敬,對皇上不敬,更不把太后放在眼裡,芬儀,你替本宮給她一耳光,也讓她知道,皇后是國母,可是你小小侍妾可以相提並論的?”
萬明昱一怔,忙喚道:“貴妃娘娘……”
朱宜修冷冷一笑:“今日受了委屈就來章德宮大吵大鬧,來日豈非滿宮裡的女人都要來本宮這裡傾訴衷腸?本宮沒那麼清閒!萬明昱,還不動手!”
德妃見朱宜修真的動怒,不由有些害怕,只求救似的望着賢妃,孰知,眸光一轉,卻望見朱宜修的裙襬已溼了一半,不由大駭:“這是怎麼回事?”
剪秋順着德妃的目光看去,一時間嚇得面色慘白,失聲喚道:“娘娘的羊水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