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嫌珠貫曲猶長(1)
朱宜修的專房之寵,便從侍寢之夜開始,而齊月賓的失寵,也漸漸顯山露水出來,即便原先,在朱宜修進宮之前,帝王的寵愛在披香殿日日笙歌,之後,卻是冷殿衣袖,風雨悽迷。
深宮之中,此消彼長,即便見慣恩寵傾斜的一衆太妃、太嬪,也不免生出幾許感嘆。
進入十一月,各宮都燒起了地龍,暖暖地洋溢着不屬於冬日的氣息。
頤寧宮,濟濟一堂,衆位太妃、太嬪正簇擁着朱成璧說話,笑語晏晏,好不熱鬧。
莊和太妃從那鬥彩鳳紋的盤中取了一瓣溪蜜柚吃了,不覺讚道:“閩中諸果,若荔枝爲美人,福桔爲名士,溪蜜柚則俠客也,香味真當是絕勝。”
順陳太妃掩袖一笑:“還不是託了欽仁太妃的福分,聽聞岐山王的側妃便是來自福建,岐山王可是年年歲歲都變着法子來孝敬您呢!閩中的那些時鮮瓜果,甭管是什麼,還不是剛採到手上就八百里加急巴巴地送到京城來?”
欽仁太妃笑着啐道:“順陳太妃越發地能說會道了,我這老婆子不過是佔了兒媳的光罷了,再說了……”欽仁太妃笑吟吟望着朱成璧道,“管他什麼好東西,能得太后娘娘的喜歡,這纔是他的福氣。”
朱成璧笑着捧起鷓鴣斑茶盞:“罷了,罷了,你們自說你們的,把哀家也拖下來做什麼?”
一旁的芙蕖太嬪溫婉笑道:“也有許久,各位姐姐都沒有如此跟太后娘娘聚一聚,好好敘一敘話,一來是怕擾了太后娘娘處理朝政,二來也是端謹太妃身子不好的緣故,如今太后娘娘召了咱們來頤寧宮說話,端謹太妃也好了不少,自然是喜氣洋洋的。”
朱成璧笑着望一眼芙蕖太嬪,見那支白玉簪穩穩地簪在髮鬢上,玉潤溫和,不由含了笑意道:“先帝在時,最喜歡你們姐妹倆在身邊,一個彈奏箜篌,一個彈奏琵琶,珠聯璧合,最能怡神靜心呢。”
芙蕖太嬪忙道:“能得先帝喜愛,也是嬪妾與宛涵難得的福氣。”
朱成璧笑着望一眼靜靜侍立在芙蕖太嬪身後的傅宛涵,忖度着道:“傅宛涵與你乃是雙生姐妹,如今已過了雙十年華了……”
芙蕖太嬪心底一喜,忙拉着傅宛涵一同跪下,道:“嬪妾不敢叨擾了太后娘娘,當年宛涵得先帝喜歡,如此才留在了宮中,只是如今也有了一年多,嬪妾想着,不如給她指一門婚事,也好了卻了嬪妾的心願。”
朱成璧微微一笑,伸手撫着紫檀桌上那一對鏤金嵌珍珠玉如意,緩緩道:“難爲你這個做姐姐的,你們姐妹倆,一個沉靜,一個活潑,哀家也很喜歡,大周的女兒家,雖不崇尚早婚,但大多也是在十六七歲許配了人家,大戶的女兒,願意放一放的,到十**歲也可以,傅宛涵如今已有二十二了,再拖下去也是不好。”
欽仁太妃頷首稱然,溫然一笑:“太后娘娘不若今日給傅宛涵指一門親事如何?”
朱成璧搖一搖頭:“倒不是哀家不肯,而是不想亂點了鴛鴦譜,芙蕖太嬪可有什麼中意的人選?若是傅宛涵不反對,哀家便準了你的意思。”
芙蕖太嬪喜不自勝,叩首道:“多謝太后娘娘,嬪妾覺得那驍騎營統領孫傳宗很不錯呢!”
此言一出,朱成璧已是微微變了臉色,還沒能反應過來,傅宛涵卻“呼”地一下子站起,道:“我不要。”
芙蕖太嬪嚇得面無人色,狠狠一巴掌便扇了過去:“放肆!太后面前,怎可失了禮數!”
自從新帝登基,朱成璧臨位太后,大權在握,紫奧城內,無人敢掖其鋒芒,更兼之之前與其對抗的廢后、玉厄夫人、祝修儀、劉采女等人皆下場悽慘,連曾被朱成璧尊奉有加的舒貴妃都被趕去了安棲觀修行,一衆太妃、太嬪不免有些心生畏懼,輕易不肯來頤寧宮叨擾,朱成璧說什麼也從來不敢反對,今日傅宛涵不僅失禮,更在朱成璧未發表意見的情況下公然頂撞,豈非讓朱成璧顏面盡失?
此時,傅宛涵早已被芙蕖太嬪拖着一同跪下,芙蕖太嬪戰戰兢兢地伏在地上,不敢多言,饒是地龍燒得暖洋洋的,一股寒意,依舊是在周身瀰漫,順着髮膚肌理,一直涼到了心裡。
見朱成璧臉色有幾分不豫,順陳太妃忙小心翼翼地勸道:“太后娘娘,傅宛涵到底還是孩子心性,況且閨閣小姐,遇着這樣的事情,總也會害羞……”
聞言,朱成璧一個怔忪,恍惚間,彷彿是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對着父親據理力爭,想要掙脫魏王府的婚事,良久,有輕微的嘆息幽深而低迴,渺遠地幾乎不屬於自己,朱成璧緩緩道:“罷了,何必強求她。”
芙蕖太嬪雙臂一軟,心裡懸着的石頭方落了地,忙不迭叩首道:“謝太后娘娘不罪。”
朱成璧點一點頭,吩咐了竹息將芙蕖太嬪與傅宛涵扶起,方悠悠問道:“傅宛涵,既然你不喜歡孫傳宗,可是有了心上人?”
傅宛涵頰邊鮮紅的手指印猶自分明,卻也不敢捂着,只垂了眸子道:“太后娘娘明鑑,奴婢只是想在姐姐身邊伺候幾年。”
“姐妹之情固然感人,但你也不要因此而誤失良緣,到時候,可不是後悔能管用的了。”朱成璧揮一揮手,似有無限疲倦,“哀家乏了,都跪安吧。”
待到一衆太妃、太嬪散了,竹息方輕輕嘆氣,上前爲朱成璧輕輕捏着肩膀:“芙蕖太嬪,也是可憐見兒的,知道自己這輩子與孫大人再無可能,便想着把自己的妹妹送去,就當是全了念想。”
“她是可憐,但哀家也無奈,總不能堂而皇之把她送去了孫府,對外宣稱芙蕖太嬪歿了吧?”朱成璧微微合上雙眸,“紫奧城裡,這樣的事情,哀家見得多了。”
芙蕖太嬪又氣又急,甩着帕子一路走得飛快,身後的寒玉與傅宛涵也不敢攔着,只袖着手默默跟在後面,走到一處僻靜的牆角,芙蕖太嬪倏然停住了腳步,怒氣衝衝地回頭,劈手便又是一個耳光,“啪”的一聲,高亢而響亮。
寒玉何曾見過芙蕖太嬪這般惱怒,唬得叩首不止:“太嬪娘娘息怒!”
芙蕖太嬪瞪着面前不敢吭聲的傅宛涵,怒極反笑:“你也知道我是太嬪,你可知我這太嬪之位是如何來的?我從前不過是小小的貴人,尚儀局的出身,先帝駕崩,給個太貴人就是賞我這份臉面!若不是太后娘娘垂憐,可會有人尊我一聲‘太嬪娘娘’?”
寒玉忙拽着傅宛涵跪下,哀求道:“太嬪娘娘,今日是二小姐不對,但二小姐到底是孩子心性……”
“孩子心性?她比順陳太妃不過只小了兩歲!”芙蕖太嬪柳眉倒豎,惱恨道,“太后娘娘賜婚,那是頂了天的顏面,你下輩子便是衣食無憂,何須跟我一樣,苦苦在這紫奧城裡挨着?我心如縞素,整日裡吃齋唸佛便也罷了,那是我自己的命,我怨不得別人!你不一樣,你還有機會,你今日觸怒了太后,可知會有怎樣的下場!”
芙蕖太嬪一番話,指責傅宛涵倒是其次,自怨自艾已頗是分明:“你我父母早逝,是祖父拉扯了長大,我在祖父靈前發過誓,我一己之身不足爲惜,只求爲你許個好人家。”
傅宛涵如玉的面龐上淚水盈盈,緊緊牽住芙蕖太嬪的裙裾,哭訴道:“姐姐,姐姐,你不要說了……”
“滿朝文武,紈絝子弟不在少數,姐姐爲你找的孫傳宗,年紀輕輕,已是驍騎營統領,更是祖父收的最後一個徒弟,跟我們一起長大,他的爲人,你心裡應當有數,爲何不肯答應?”
“姐姐。”傅宛涵微微一怔,只低低道,“姐姐喜歡的人,宛涵不會沾染分毫。”
芙蕖太嬪一怔,似有無限悽楚的氣息在眼中瀰漫,須臾,只緊緊擁住了傅宛涵,淚花綻落:“傻妹妹,我的傻妹妹……”
城南朱府,晨曦閣,孫傳宗一筷子芋艿蝦仁卡在喉嚨裡,猛地咳嗽起來。
朱祈禎又好氣又好笑,幫他拍着後背:“多大的人了,吃飯也能噎着。”
孫傳宗足足灌了一杯梨花白方纔緩過來:“怪我做什麼?還不是二夫人做菜做得太好吃了?”
恰好木棉端了一碟子鹿茸荔枝上來,聞言不由嗔怪道:“原來還有這樣的道理,可是叫我長了見識,做得好吃倒成了錯兒了。”
孫傳宗忙招手道:“木棉姐姐,快點過來,朱大人方纔好一通抱怨,說我到了你這兒來,把你忙得腳不沾地,他都沒得機會跟你坐下來好好吃頓飯。”
木棉笑得打跌:“誰是你姐姐!嘴巴倒甜,可不知背地裡怎樣的損我。”
這道鹿茸荔枝甚是絕妙,荔枝的外面是精心炸制的一層玉米麪酥皮,金黃的色澤甚是誘人,荔枝的裡面則是烹製得酥軟香糯的鹿茸,一道菜嚐遍果、蔬、肉三道鮮,配着那碎花青瓷的盤子,越發吊人胃口。
孫傳宗笑道:“二夫人的廚藝,不是我誇,那朱雀樓的師傅見着您,都是甘拜下風的。”
木棉淡然一笑:“你那親戚的梨花白也釀得很好,我去年還試着做了一罈,味道卻是差得遠了。”
孫傳宗咳了一聲道:“我……這親戚釀的梨花白,可是入了攝政王的眼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