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沈雁杳天涯路(2)
乾元三年二月十八日,雨水節氣。
太廟享殿,殿頂的黃琉璃瓦在日色中有清冷的金輝,檐下高懸“太廟”九龍貼金匾額,三層高的漢白玉須彌座一塵不染,月臺御道正面依次刻有龍文石、獅紋石和海獸石,遠遠望去,不怒自威。侍衛、宮人列序而站,唯聽風聲蕭蕭。
享殿內,金絲楠木所制的樑棟皆以平金開彩描繪,貼有赤金葉,地設金磚。朱成璧着一襲明黃朱紫色吉服,立於最前方,身側爲帝后,兩側爲皇室宗親,太皇宸謹貴太妃錢如婉爲輩分最高者,立於宗親之首。
殿內莊重肅穆,寂寂無聲,朱成璧平視前方的祖宗牌位。正中間乃爲太祖皇帝,兩側分別爲太宗皇帝與高宗皇帝,再設神椅、香案、銅爐、銅器等。
未頃,竹息疾步進殿,行至朱成璧身側,微微福了一福,耳語道:“太后娘娘,攝政王來了。”
朱成璧徐徐轉身,目視洞開的朱漆鎏金殿門,奕渮正踏着蓬勃傾瀉的日暉健步進入,微一拱手:“太后娘娘萬福金安!皇上聖安!”
玄凌與朱柔則點一點頭以示見禮:“皇叔父攝政王安好。”
朱成璧神色端肅,沉聲道:“今日是雨水節氣,爲萬象更新之佳節。前幾日,哀家常常夢見先帝,皇帝即位兩年有餘,雖政績通明、百姓安居,但是,先帝有些擔憂,皇帝畢竟年少,恐臣屬會有異心。所以,今日祭祀,一是祈禱今年風調雨順,二是皇室宗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起誓、對皇帝效忠。”
奕渮眉心一跳,向朱成璧投去狐疑與驚詫的目光。
在大周,一般是在新帝登基,或是親政、大婚、上尊號、徽號、萬壽、冊立、凱旋、獻俘、廢后告廟、奉安梓宮等,纔要上太廟祭祀,再有就是每年除夕前一天舉行的規模最大的祭祀儀式,歷代帝后神主都將恭請到大殿合祭,稱爲“袷祭”。此外,每年的春、夏、秋、冬四季首月的農曆初一,牌位會被捧到享殿,而皇帝則會親自來這裡祭祖,稱爲“四孟時享”,也是常規性的祭祀儀式。
然而,此番在雨水節氣祭祀,雖是突然,但畢竟有先帝託夢,皇室宗親自然不能有反對的意見。再者,如今攝政王獨攬大權,宗親中也有一些異音,如今借祭祀之名壓制攝政王的炙熱權力,他們也是樂見其成的。
錢如婉拄着龍頭柺杖徐步而出,聲線莊肅:“太后說什麼,哀家全部支持,當年太宗皇帝駕崩,也留下遺詔,讓皇室宗親在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的牌位前對先帝起誓效忠,想必攝政王不會反對吧?”
奕渮雖然驚異、不快,但也不能反駁錢如婉,只能頷首稱然。
朱成璧淡淡一笑,對侍立於一側的太常寺卿尹恆道:“按照規矩,先請皇帝與皇后祭拜。”
待到玄凌與朱柔則祭拜完畢,竹息與竹語奉上三炷香到朱成璧與奕渮手中,尹恆導引二人上前,方恭謹退了下去。
奕渮冷冷一笑,低低道:“之前只說是先帝託夢,要你率領皇室宗親到太廟祭祀,以祈禱風調雨順、天下安寧。沒想到,你瞞住了所有的人,你真正的目的是要我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起誓。”
朱成璧淡淡道:“除了一人,太皇貴太妃。”
“你這樣做,是擔心我不肯來吧?”奕渮徐徐掃過面前太祖皇帝的牌位,靜靜道,“太后可真是用心良苦。”
“爲了江山社稷,多用些心也算不得什麼。”
“是麼?”奕渮啞然失笑,“是爲了江山社稷?還是爲了你們母子?”
朱成璧心裡一酸,極力平靜着行叩拜大禮,將手中的香供好,轉身對奕渮道:“吉時已到,還請攝政王率領宗親起誓,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與高宗皇帝在上,舉頭三尺有神明,攝政王,請你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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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目之下,奕渮已無能爲力,只能率領宗親下跪,一字一頓,其調鏗鏘,彷彿是從胸腔裡逼出:“太祖皇帝之孫、太宗皇帝之十四子、高宗皇帝之幼弟周奕渮在列祖列宗牌位前起誓,對皇上效忠,對大周江山盡力盡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若有不軌之心,甘願伏大周律法而誅!”
“行禮叩拜,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奏樂……行禮叩拜……再行禮叩拜……”
太常寺卿尹恆蒼老而莊嚴的聲音久久迴盪,宗親們衣冠整整,即便有年老體弱者不堪數次叩拜大禮,亦是穩穩行禮、一絲不苟。
祭祀完畢,朱成璧由竹息與竹語攙扶起身,望着奕渮,脣角漫出一縷無聲無息的笑意。
攝政王府,奕渮將忍着多時的怒氣發到江承宇身上:“混賬!你也敢說你對滿京城的事情瞭若指掌?怎麼今日祭祀的這出名堂,你一無所知?你可知本王被太后騙去了太廟,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起誓對皇上效忠?”
江承宇且驚且疑,連連怔住:“不是說先帝託夢,讓皇室宗親於雨水節氣祭祀、祈禱風調雨麼?”
“你也沒想到麼?”奕渮冷冷看着窗外,幾株修竹臨風而動,發出颯颯的聲響,如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呼吸,“太后一早就吃準了本王,本王雖然在前朝呼風喚雨,但在宗親裡不過只是小輩,更何況太皇貴太妃今日也在,她是父皇信賴有加的妃子,更得宗親尊重,有她壓着本王一頭,本王難道敢不從麼?”
江承宇皺眉道:“太后可真是精明厲害,拿着宗親來壓制攝政王。但是……”江承宇狡黠地一笑,“宗親再厲害,也不過是名頭上的而已,當年太皇貴太妃讓容安、福安兩位大長公主遠離京城政治中心,就是爲了避開夏氏一族把持朝政的風頭,如今,福安大長公主的公公雖是刑部尚書,但駙馬不過是個江浙的小官,不值一提,容安大長公主更是毫無政治勢力。連太皇貴太妃都如此,更何況旁的宗親?”
奕渮瞥了一眼江承宇,轉一轉拇指上的玉扳指:“你的意思是?”
“宗親不過是名義上的尊貴,並無實權,只要攝政王大權在握,又何須懼怕?再說,天底下發誓賭咒的多了去了,真正能應驗的又有幾個?攝政王儘管放心便是。”
奕渮冷冷一哼:“不錯,如今,連皇帝與皇后見了本王,也得恭恭敬敬稱一句‘皇叔父攝政王’,宗親又算什麼!”
江承宇眼中精光一輪,忖度着道:“話雖如此,但攝政王的確是此番吃虧,賢妃與德妃身在後宮,也該耳報神靈通些纔是……”
奕渮軒一軒長眉,篤篤敲着桌案:“那你告訴苗從哲與甘循,她們的女兒,若是再這樣無用,本王就挑選別人家的女兒入宮,到時候分去了皇上的寵愛,可不要來怨本王無情。”
江承宇心裡一喜,拱手道:“微臣明白,必然讓苗丞相與甘尚書曉得其中的厲害!”
麟趾宮,賢妃與德妃相對而坐,執着一盞玉螺春細品。
德妃勉強飲了兩口,蹙一蹙眉道:“福芝,拿下去!”
賢妃挑一挑長入鬢角的柳眉,銜着風輕雲淡的笑意道:“麟趾宮的東西,雖然遠遠不及鳳儀宮與章德宮,但也不算差的,怎麼德妃妹妹很看不起玉螺春麼?”
德妃忙道:“姐姐誤會了,妹妹只是心裡煩悶罷了。”
“你的父親與我的父親此番入宮,不過是因爲我們做女兒的沒有達到他們的心意。你我入宮一年半了,雖然有些恩寵,但到底也不及皇后與嫺貴妃,有的時候更連如貴嬪與容貴嬪都比不上,自然會讓攝政王不滿。”賢妃閒閒撥一撥耳垂上的嵌明玉紋金葫蘆墜子,淡淡道,“但是,我們又有什麼法子?皇上肯來我的麟趾宮與你的永華宮,不過是爲了雨露均沾、不想讓攝政王不高興罷了,若我們幫着攝政王說話,龍顏一怒之下,輕者禁足,重者降位,我們擔得起麼?”
德妃急道:“那可怎麼辦?”
賢妃的眼珠如黑水晶珠子般滴溜一轉,脣角含了一絲尖刻的笑意:“方纔父親對我說了一句話,攝政王並未斥責他,只是讓江承宇帶話,妹妹難道不覺得有幾分奇怪?”
德妃眉眼一揚,試探着問道:“姐姐的意思是,江承宇蓄意挑撥?”
“若是攝政王對你我二人的父親不滿,必然會親自召見、予以申斥,如果僅僅是江承宇帶了話過來,那你覺得以江承宇的小人之心,難不成會在攝政王面前爲你我好言好語地相勸?”
德妃聞言一怒,面上鮮妍的芙蓉玉露妝也透出幾分凌冽:“好個江承宇!什麼事都往我們頭上推,他又算什麼東西,到底也是從名不見經傳的位子上一路爬上來的看門狗罷了!”
賢妃無聲地一笑,對着篩進殿內的溫煦日光比一比手指上的鎏金鑲紫晶護甲,淡淡道:“妹妹知道便可。我的意思很簡單,你我二人位列正一品四妃之位,攝政王只會依賴我們,根本不會輕易捨棄。你我雖是攝政王的棋子,但是,棋子也必須有自己的棋譜,若是我們一心一意爲攝政王做事,只怕太后與皇上根本容不得。”
“那姐姐的意思是?”
“兩頭都不能得罪,兩頭都得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