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髻罷梳羅衣殘(1)
月華似水,星芒熹微,銅雀路燈和如意海獸路燈泛着熒熒燭光,使得原本隱在濃墨夜色中而顯得張牙舞爪的高大樹木也有幾分朦朧的倩影。:樹影婆娑之中,月光如明鏡、如玉璧,連青石磚塊的弧度都那樣柔和宛轉,彷彿一掬清泉流轉。
步輦緩緩向鳳儀宮而去,內監們行動之時的袍澤摩擦聲整齊劃一。朱柔則興致甚好,素手微擡,撥一撥耳垂的點翠珍珠珊瑚如意紋耳環,連連向簡云然笑道:“母后竟然把她最喜愛的耳環賜給了本宮,看來本宮今天做得很好。”
簡云然梨渦輕陷,笑吟吟道:“太后娘娘素來政事繁忙,皇上又在功課上格外用心,每日相見,不過是按着規矩晨昏定省,即便再親密的母子,也會有些冷淡與隔閡。皇后娘娘在儀元殿設宴,邀請太后娘娘,又讓莊和太妃娘娘、順陳太妃娘娘帶着九王爺作陪,共敘天倫之樂,太后娘娘自然格外高興了。”
朱柔則頷首稱然,向簡云然讚道:“多虧了你,才能得知這幾日母后心裡不豫,也是你的建議,才能讓本宮這次頗得母后的讚賞。”
簡云然含笑謙順道:“娘娘擡愛了……”一語未落,簡云然忽而道,“什麼怪味道?”
朱柔則亦聞到些許古怪的氣味,吩咐擡轎的小內監停步,扶着徵蓉的手臂從步輦上下來,深深一嗅:“彷彿是什麼燒焦了?”
簡云然狐疑地看一眼四周:“御膳房離這裡並不近,爲何會有燒焦的味道?”眸光掠過樹梢,簡云然驚恐萬分,下意識後退一步,緊緊按住胸口,似看到了噬人的鬼魅,“那是什麼!”
朱柔則心裡疑惑,擡頭看了一眼,卻是一陣強風襲來,樹枝不堪風力,一陣搖動,卻有一團黑色的物事從枝頭墜落,徑直落在了朱柔則臉上,一股子嗆鼻的**焦灼之氣直衝過來,朱柔則驚恐之餘,一口氣回不過來,登時暈了過去。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混賬!統統是混賬!”玄凌氣得直瞪眼睛,連落在他身後的影子都顯得那樣怒氣蓬盛,“鳳儀宮外的榆樹,爲什麼出現這樣的髒東西?”
簡云然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奴婢惶恐!奴婢也是頭一回看到,那東西掛得不穩,恰好吹來一陣風,就從枝頭上脫落,偏偏又落在皇后娘娘臉上,皇后娘娘纔會暈過去。”
“若是落在臣妾臉上,臣妾也必定會暈過去!”朱宜修且驚且懼,不住地撫着胸口,“簡直太過可怖了,是誰有這樣大的膽子?”
由於皇后暈厥,一衆嬪妃都趕到鳳儀宮守候,見玄凌火冒三丈,不覺有些瑟縮,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並不敢開口相勸。萬明昱見狀,忙吩咐商蘭道:“還不給皇上倒茶來,再去內殿裡看一看,皇后娘娘怎麼樣了。”
商蘭福一福身,還未出殿,卻是內監尖細的通傳聲響起:“太后娘娘駕到!”
一衆嬪妃慌忙俯身相迎,恭敬請安道:“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玄凌上前一步,扶住朱成璧的手臂,頗有歉意:“這麼晚了還要驚動母后,都是兒臣的不是。”
朱成璧面容沉靜,如池水波瀾不驚,她款步入殿,髮鬢的雙鳳銜珠金步搖垂下的朵朵金串珠隨着她的行進,劃過粲然的金光,更彷彿帶起冷冽的無形刀鋒劃過,顯得威儀卓然、不可小覷。
朱宜修暗暗心驚,太后這樣的高華氣度、處變不驚,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學到一二?
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在正中央的鳳座緩緩坐定,掃一眼殿中諸人,淡淡吩咐道:“都起身吧,事情鬧得這樣大,哀家自然要過來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傳得這樣繪聲繪色的,嫺貴妃,叫人拿給哀家看一看。”
朱宜修婉轉勸道:“兒臣惶恐,母后還是不用看了,實在是骯髒污穢,入不得眼呢!”
朱成璧接過商蘭奉上的一盞安神茶,眸光在賢妃與德妃身上一轉,銜着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道:“嫺貴妃有心了,入不得眼的事情多了去了,哀家也不差這一樁。”
朱宜修欠一欠身,吩咐李長道:“還請公公親自拿進來吧。”
李長執着拂塵出殿,未頃,端盡一個朱漆盤子,用紅色的帕子蓋着,卻遮不住那股子腐臭的味道,早有嬪妃忍受不住,拿着絹子掩住口鼻,露出幾許噁心的神色。
朱成璧從容掀開帕子,卻是一隻被砍去翅膀與爪子的燒焦的麻雀,令人噁心的氣味撲鼻而來,直教人作嘔。
朱成璧不由大怒,厲聲道:“這樣的東西掛在鳳儀宮外的樹上?到底是什麼人?活得不耐煩了麼?”
李長惴惴道:“這樣的東西不止一個,奴才帶着內監找到了整整十三隻,都掛在鳳儀宮外呢!”
玄凌的面色越發不好看:“母后,只怕有人圖謀不軌,此舉是在詛咒宛宛!”
朱成璧眸光冷若寒冰,所及之處,無人不心驚膽寒:“敢詛咒一國之母,看來必定是嫌自己命長了!若哀家發現是何人所爲,斷斷不會輕饒!”
待出了鳳儀宮,德妃警惕地望一眼面前蓊蓊鬱鬱的榆樹,輕輕道:“拿十三隻燒焦的麻雀來詛咒皇后,聽着就怪人的,到底是哪裡來的妖術?”
賢妃眸光一揚,望一眼身後燈火通明的鳳儀宮,冷笑道:“本宮在意的是下咒之人,如此狠毒,你看皇上方纔那樣的氣惱,只怕真被發現了,那人的下場比成嬪還要悽慘。”
德妃忍不住嗤的一笑:“慘就慘吧,咱們就當看一出熱熱鬧鬧的戲,也省得終日裡百無聊賴。不過說來,皇后當真是可憐呢!”
賢妃嗤的一笑,面露鄙夷之色:“堂堂皇后,給人用灼雀詛咒地暈過去,真真是笑死人了!”
灼雀一案,很快就傳得沸沸揚揚,奕渮聽甘循說起,亦是驚詫萬分:“這件事可有結果了麼?”
甘循咳了一聲道:“纔是第二日,還未曾查清楚,慎行司查了一整晚,聽說一點頭緒也無。看來下咒之人行事謹慎、心思縝密,才能藏匿地這樣好。”
“賢妃與德妃也沒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嗎?”
甘循道:“今兒一早,德妃娘娘遣了心腹遞了消息過來,的確沒有發現任何古怪,更何況昨晚那樣的情況,只怕各宮的娘娘、小主都無人安心入睡,又怎會有容易被人懷疑的奇怪舉動呢?不過……眼下看來,李修容終日在承明宮安胎,應該不會有嫌疑,端妃與恂貴嬪也不像下咒之人,湯容華與禮嬪位分不高,詛咒皇后,更無必要,最有嫌疑的該是嫺貴妃、萬昭儀與容貴嬪纔是。”
“嫺貴妃?”奕渮微一沉吟,低低問道:“會不會是太后的鬼把戲?”
“太后?”甘循一驚,連連搖頭,“太后詛咒皇后?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怪事,不可能吧?”
奕渮“篤篤”敲着書案,只覺得整件事情是一團亂麻,想得久了,隱隱有些頭疼,越來越理不清。是啊,宮裡頭的事情,向來難以捉摸。更何況,頤寧宮的那個女子早已不是自己所認識的朱成璧了,憑自己一己之猜想,又能想出些什麼呢?
“讓賢妃與德妃看緊後宮的各個娘娘與小主,有什麼情況,立即來稟報本王!”
昭陽殿,寢殿,玄凌疲倦地趴在牀頭,朱宜修披着一件織錦薄絨毯,歪歪地躺倒在後頭不遠的貴妃長榻上,闔目淺淺睡着。
玄凌雖然並不能睡着,姿勢也不舒服,但情願這樣守在牀邊。此刻這樣趴着休息,心裡亦是亂糟糟的,千般百種,不得安生。自從宛宛入宮以來,是頭一回遭遇這樣可怖的事件,即便自己明白她這兩年來過得並不如意,但也十分爲難。一個是自己的母親,一個是自己的妻子,都是自己最爲珍重的女子,如何能輕易分出輕重?所幸,宛宛理解自己的左右爲難,在朱成璧面前素來謙順恭謹,對待宮嬪也是忍耐爲先,纔不至於落人口舌、處處碰壁。
只可惜,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即便宛宛做得那樣好,宮中出了什麼事情,嬪妃們最先指謫的是宛宛,臣屬們最先爲難的也是宛宛。如今,更有人按捺不住,要用如此卑鄙狠毒的法子來詛咒她。
牀榻上的人微微一動,玄凌剎那間驚醒:“宛宛?宛宛?你醒了麼?”
朱柔則分外虛弱,顫顫伸出手來:“四郎……”
“皇后娘娘醒過來了?”萬明昱一怔,擱下手中的毛筆,“其他嬪妃可有去鳳儀宮麼?”
採容忙道:“皇上吩咐了,不讓嬪妃們過去,即便在鳳儀宮裡陪了許久的嫺貴妃娘娘也回了章德宮呢!”
容貴嬪嗤的一笑,伸手拈過書案上的宣紙,萬明昱描的花樣子甚是好看,海棠花、木香花、紫藤蘿,奼紫嫣紅,當真是盛夏景緻,落在眼裡,雖是絢爛精緻如蜀錦一般耀眼,但是落在心裡,卻越發覺得這花團錦簇的後宮,處處都是殺機。
“妹妹笑什麼?”
容貴嬪懶懶撥一撥耳垂的粉水晶墜子,閒閒道:“嫺貴妃娘娘辛苦,陪着皇上苦苦守着皇后娘娘一整晚了,更幫着太醫照看方子……聽聞皇上對那一班太醫都放不下心……可是呢,皇后娘娘一醒,皇上就立馬把嫺貴妃趕回了章德宮。我都替她不值。中原有句話,叫做過河拆橋,雖然形容起來失之精準,但是也算是中了十之三四。”
萬明昱淡淡道:“中原還有句話,叫隔牆有耳,形容眼下,倒是中了十之**。”
容貴嬪掩脣笑道:“姐姐的告誡,妹妹明白。但是姐姐已經是昭儀了,封妃也是指日可待,妹妹只需倚仗姐姐,又何必會怕嫺貴妃來興師問罪?”
萬明昱染着鮮豔蔻丹的指甲徐徐劃過書案,那一道淺白色的劃痕雖微不可尋,但在日暉映耀下,根本無可逃遁,細細看去,似一條極隱秘的道路,看不到起點,更望不穿終點。
“灼雀一案鬧得人心惶惶,就連前些日子炙手可熱的賀妃,都不敢再來紫奧城,生怕牽扯進是非爭端裡頭,這個時候,我們必須更謹慎行事。這件事來勢洶洶,又疑點重重,捲進去,就一定沒有活路可走。除非……”萬明昱的眼風向頤寧宮的方向微微一揚,“能擇良木而棲、擇良主而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