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銅龍晝漏長(2)
“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翩然起身,伸手扶起木棉,笑意清和:“快起來,何必拘着禮數。”
木棉徐徐起身,繡着朵朵赤硃色木棉的精緻雲袖有意無意拂過小腹:“太后娘娘是大周最最尊貴的女主人,禮數自然是不能少的。即便日後月份大了,臣婦也萬萬不敢禮數不周啊。”
朱成璧一怔,旋即驚喜地握住木棉的雙手:“真的?”
木棉微露赧色:“已經有了兩個多月了。”
朱成璧佯裝怒道:“怎麼不早些告訴哀家,祈禎你也真是,還偏偏等到哀家宣了你們過來才說。”
朱祈禎噙着溫和的笑意道:“侄兒是擔心會擾了太后娘娘處理政事,原是想着等到胎像穩固了再報與太后娘娘知曉。”朱祈禎與木棉相視一笑,“孰知今日清晨出門,見到有喜鵲立於梅枝上婉轉啼鳴,覺得是個很好的兆頭。”
朱成璧撲哧一笑,順手將腕上的麻花紋白玉手鐲攏到木棉手上:“兜兜轉轉的,無非是跟哀家討件好東西罷了,這隻鐲子是衡州知府李存茂進獻的,是蘇工的精細工夫,確屬難得。等到你誕下麟兒,哀家再好好賀你。”
竹息在一旁笑道:“太后娘娘最近常常戴着這付鐲子,可是打心眼兒裡喜歡的,夫人也便可以得知您在太后娘娘心裡是何分量了。”
木棉泠然一笑,髮鬢的青玉滾彩銀木棉簪子在篩進殿內日色裡泛着清淺如流水的光澤,恰似她溫婉柔和的面龐一般,讓人生出親近之意:“太后娘娘這樣疼愛臣婦,臣婦無以爲報,願一生一世追隨太后娘娘左右。”
朱成璧頗爲動容,拍一拍木棉的手,對竹語道:“織造局新進了一批上好的料子,你親自帶木棉去擇選幾匹,哀家與祈禎再說說話,等到午膳的時候,讓閔瓊蘿好生準備幾道木棉愛吃的菜式。”
木棉微微屈膝道:“多謝太后娘娘。”
待到木棉出殿,朱成璧緩緩落座,擡手正一正如雲髮鬢上橫逸而出的象牙透雕龍鳳爭珠扁方:“喜上眉梢,或許用來形容此刻的你,最是恰當。”
朱祈禎澹然一笑:“有的喜事,卻根本不能放在面上,放在面上的,也未必會是真情實意。只有深深埋在心底,連自己都覺察不到是悲是喜,方是真正的造化。”
朱成璧接過竹息奉上的一盞雪頂含翠,淡淡道:“祈禎,你的話,似乎越來越有禪機了。”
“斯人已逝,侄兒寄心於禪佛,不僅可以讓心境靜如明鏡,更能看透人世間的許多事情。”
朱成璧用水蔥般的指甲挑起茶盞中的一點茶末,彷彿是隨手採擷天際的一片清逸流雲,極爲優雅閒適:“佛者有云: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即佛土淨。但是祈禎你,依然有所欲、有所求。只怕不能說心境是靜如明鏡。”
“侄兒看透的,並非是所謂的大徹大悟,徹悟再多,總會有放不下的人與事,若都看清看淡了,根本就不再是紅塵中人。”
朱成璧沉默許久,似有幾縷遲疑在口齒間泊着,須臾方道:“哀家都想過了,攝政王的確擁權過盛,不可再縱容了。”
“太后娘娘預備如何做?”
“削其左膀,斷其右臂,衆叛親離。”
朱祈禎會意一笑:“那麼,娘娘要對付的第一個人,是誰?”
竹息奉上兩隻飽蘸了濃墨的兔肩紫毫筆,語調寧和:“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與朱大人同時在手心寫下那人的姓氏。”
朱祈禎點一點頭,揮毫落墨,等到掌心相示,見朱成璧手心亦是一個“江”字,不覺含笑。
“英雄所見略同。”朱成璧接過竹息奉上的一方軟羅帕子,緩緩拭去掌心的字,“只是,哀家有一絲隱憂,若是攝政王欲拼盡全力保住江氏,可如何是好?”
“太后娘娘若相信侄兒,侄兒有把握,能讓如貴嬪娘娘做到讓攝政王對江氏死心,絕不會出手相救。”
朱成璧一記一記撫摩着手中的琥珀鼻菸壺:“那是最好不過。但是,祈禎你要博得攝政王的信任,只怕也不是易事。”
朱祈禎銜着一縷意味深長的笑意:“攝政王一直懷疑侄兒,不過是因爲侄兒與太后娘娘的關係,如果侄兒與太后娘娘徹底生分,那麼,攝政王可還會心存疑慮?”
朱成璧微一沉吟,纖長白淨的手指緩緩握緊了案上的一柄藍色透明琺琅描金喜字手把鏡,光滑如壁的銅鏡鏡面,是自己看不出一絲波瀾的冰寒面容,連精心敷面的紫葵粉都似隱着一層殺機:“是了,木棉有孕,就是最好的契機。”
乾元三年二月二十四,兵部右侍郎朱祈禎二夫人因爲有孕被破格封爲正五品昌安郡君,然而,朱祈禎上奏摺提出不妥,認爲城南朱府大夫人邱氏乃爲嫡妻正室,又早於二夫人入府,太后縱然疼愛二夫人,也不應該加封區區妾侍居於正室之上。朱成璧大怒,連連怒斥朱祈禎罔顧昌安郡君身懷有孕,實乃負義忘恩之人。
孰料,朱祈禎一力堅持,甚至再上奏摺痛陳利害關係,認爲妻妾有別,此舉會招致世人非議,更會亂了上下尊卑之道。朱成璧勃然大怒,見勸說無效,欲廢除朱祈禎侍郎之位,幸虧玄凌及時阻止,又苦苦相勸,才讓朱成璧下旨封邱氏爲正六品順安縣君。
只可惜,朱祈禎並不領情,甚至閉門不出、不再上朝,最後,還是攝政王親自出面、勸說朱成璧,才最終改封邱氏爲正五品嘉安郡君。
此次風波,倒讓京城裡生出兩種不同見解,一說朱祈禎愛重正室,即便寵妾有孕,也沒有因此而顛倒妻妾尊卑,乃爲耿直明理之人;另一說卻對朱祈禎嗤之以鼻,認爲他得不償失,雖然博得稱讚,但是大大惹惱了身爲先帝妾侍且素來寵愛昌安郡君的昭成太后,於仕途大大不利。
然而,經此一事,倒讓奕渮對朱祈禎多了幾分賞識,在私下裡與江承宇商議政事的時候,奕渮讚道:“能與太后相抗到底,實在是有勇有謀。”
江承宇頗不以爲然:“他不過是投機分子,曉得皇上肯定會由己及人,幫他勸說太后娘娘罷了。更何況,此事鬧得越大、越激烈,越顯得太后娘娘心胸狹窄,且太過寵幸昌安郡君,自然在輿論上,朱祈禎會佔盡了上風。只是……”江承宇心存疑惑,但也說不出爲什麼,只道,“前番攝政王欲以蕭竹筠之死的真相除去朱祈禎,卻讓孫傳宗半路殺了出來,那番的言之鑿鑿,似乎蕭竹筠之死果然是與朱祈禎無關。如今,朱祈禎雖然與孫傳宗痛斬關聯,但也未必是真心向着攝政王的。”
奕渮微微一笑:“無妨,本王倒是覺得,朱祈禎如今的性情,倒是與本王有幾分相像了。孫傳宗的事情過去了許久,本王監視他的人也並未發現任何異樣,你不必擔心。”
如此,朱祈禎漸漸去攝政王府勤快了許多,城南朱府內,木棉的恩寵也漸漸不敵邱藝澄,怨怒之下,時時入宮向朱成璧訴苦,倒又讓朱成璧越發疏遠朱祈禎了。
乾元三年三月初一,芙蕖太嬪傅宛汀因病暴斃,追贈爲懷靖太妃。懷靖太妃頭七過後,傅宛涵也不便繼續留在宮中,恰逢那一日長寧長公主入宮,在頤寧宮遇到傅宛涵,相談之下頗爲投機。考慮到傅宛涵雙親早逝,並無其他親人,朱成璧遂加封傅宛涵爲正五品修成郡君,入攝政王府服侍長寧長公主。
傅宛涵雖是名爲服侍,但畢竟爲外命婦,一應待遇在攝政王府中僅次於媛妃、中山王與長寧長公主而已,對於欲爲懷靖太妃守喪三年的她來說,不失爲一個好的去處。
“執義揚善曰懷,恭己鮮言曰靖。”朱宜修扶着剪秋的手,緩緩行至通明殿前,“懷靖太妃生前不過是先帝的從六品貴人,先帝駕崩後也只不過封了太嬪,如今以太妃之禮安葬,實在是難得。”
剪秋低低道:“聽聞懷靖太妃娘娘臨終之前,強撐着身子起來,對探望她的太后娘娘行三叩九拜之禮,感念太后娘娘數年以來對她的厚待。”
朱宜修眸光微轉,低低一嘆:“先帝一朝,能活下來的女人有幾個,沒了的又有多少?總不能讓先帝的妃陵太過寒酸以至於失了天家體面。更何況,懷靖太妃素來對太后恭敬,死後得享哀榮,也是應該的。”
“嫺貴妃娘娘萬福永安!”
朱宜修眸光微揚,曉得是通明殿的道濟師傅,微微頷首:“師傅好,本宮今日來,是爲懷靖太妃祈福,殿中可有旁人?”
道濟師傅緩緩捻着手中的佛珠道:“如貴嬪娘娘正在殿中。”
“如貴嬪?她也是在爲懷靖太妃祈福?”
“如貴嬪娘娘是在爲大殿下祝禱。”
朱宜修微微一怔,從道濟師傅口中得知,自從予澤病癒之後,如貴嬪日日都會到通明殿祝禱,而且是一卷一卷誦讀她爲予澤親手抄錄的經文,祈求予澤身體康健、無病無災,往往要誦讀一個多時辰纔會起身回宮。
待到道濟師傅回殿,剪秋輕輕道:“如貴嬪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奴婢越發看不明白了。”
朱宜修淡淡道:“自從澤兒病癒以來,有幾日了?”
“大殿下是二月二十二日夜裡退燒的,到二十四日纔算真正康復,如今是三月八日了。”
“十三日了,她日日都來通明殿爲澤兒祝禱……”朱宜修緩緩撫一撫腕上碧澄澄的玉鐲,眼風無意間掠過通明殿齊整的琉璃黃瓦,“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