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閣難掩芙蓉淚(1)
“如貴嬪。”
萬明昱駐足回首,正是容貴嬪扶着侍女千雁的手急急走上前,她着一襲綿軟輕薄的色系襟紗衣配蜜柑色百褶裙,籠着盛夏將過的那種薄薄的細雨潤過的清新,微風拂過,裙袂翩飛,更有盛花的甘甜馥郁的芳香席捲而來。
萬明昱微微一笑,行平禮道:“容貴嬪安好。”
容貴嬪一把扶住萬明昱,眉心輕輕蹙起:“何必行禮那樣麻煩!”
萬明昱聞言失笑,溫言道:“在紫奧城,規矩向來是少不了的。”
容貴嬪撇一撇嘴,似有幾分不屑:“少不了?那我進宮以來,除了皇上、太后、皇后與你,旁的人非但沒有踏足過凝翠宮,連一份賀禮都懶得送,那你覺得這合不合規矩呢?”
萬明昱一怔,只好勸道:“雖是不合規矩,但卻合情合理,規矩只是做給人看的,內裡撐着的,不過是跟紅頂白、拜高踩低,就好比是那孔明燈,裡頭的火旺着,才能飛得高些,紙上繪的花樣也真正好看。”
見容貴嬪凝眸深思,萬明昱伸手拂過她衣襟上的繡樣,不覺笑道:“這繡樣很別緻。”
“是葡萄花。”容貴嬪淡淡道,“時人皆知道葡萄酸甜,卻很少有人注意到葡萄花。”
萬明昱望着容貴嬪,見她的面上似有清愁如霧化開,心中瞭然。容貴嬪只是庶出,在鬲昆宮廷不受重視,此番卻是自願入宮以慰察哈術終日焦慮不安的心緒。對容貴嬪而言,不啻於是一朵葡萄花,開花之時因其花朵細小、毫不起眼,所以無人重視,等到花落委地、結出果實,世人才會感嘆其味酸甜可口。只怕她此番入宮,察哈術也頗爲感嘆、唏噓吧。
萬明昱幽幽嘆息,卻又無言以對,只拍一拍容貴嬪的手以作安慰。
“如貴嬪娘娘萬福永安,容貴嬪娘娘萬福永安!”
忽然一把朗闊的男聲在身後響起,萬明昱回眸看去,正是驍騎營統領孫傳宗。
容貴嬪雙手一顫,驚喜道:“怎麼是你?”
萬明昱一怔,望一眼容貴嬪掩飾不住的欣悅神情,低低道:“這是驍騎營統領孫傳宗孫大人,負責紫奧城的戍守巡務。”
孫傳宗拱一拱手,沉聲道:“微臣還有要務在身,不妨礙兩位娘娘敘話,只是……”孫傳宗望一眼有些陰沉的天,有一縷銀霜般的璀璨光華正被烏雲逐漸吞噬,和緩道,“恐怕要下雨了,兩位娘娘還是早些回宮,微臣告退。”
“孫大人也要小心纔是。”
萬明昱冷眼看着容貴嬪關懷備至的神情,微微笑道:“你與他相識?”
容貴嬪淺淺一笑,眸光有微緲的沉溺:“當初金都被攻破,父親率領文武百官投降,後宮裡一片亂糟,不知是哪一路的軍隊打了進來,若非孫大人及時趕到、護下我與母親,只怕當時我們母女二人就會失去性命。”
萬明昱寧和一笑:“孫大人還未娶妻,若有哪家的姑娘嫁給他,那可真是好福氣了。”萬明昱語調輕柔,目光卻似無心一般從容貴嬪面上劃過。
容貴嬪微微一怔,旋即展顏笑道:“他大婚之日,我必然重禮相賀。”
回到和煦堂,卻是李長執着拂塵候在那裡,萬明昱奇道:“李公公怎會在此?”
李長行禮後笑道:“皇上讓奴才特意過來告訴娘娘一聲,今晚皇上去皇后娘娘那裡,不來和煦堂了。”
萬明昱點一點頭道:“本宮知道了,只是這樣的事,讓小內監來通傳一聲便也罷了,又何須公公親自過來一趟?”
採容聞言會意,忙遞過十兩金子笑道:“還請公公笑納。”
李長咳了一聲,將金子收入袖中,笑道:“娘娘這樣客氣,其實娘娘也不用擔心,除了鳳儀宮外,滿宮裡頭,還不是娘娘最得皇上心意?”
萬明昱掩脣笑道:“公公真會說話,其實,本宮得意與否,也得看公公的面子不是?”
李長笑若春風,壓低了聲音道:“娘娘放心,奴才會幫娘娘多多美言。”
待到李長回去,萬明昱徐步入殿,懶懶用纏臂金挽住雙袖,取過青花甕中的存着的玉蘭香片泡茶。
天氣逐漸陰沉,似有濃墨在原本澈朗的天幕化開,採容奉過一盞木貼金嵌花鳥紋玉宮燈,明亮的燭光在茶具表面鍍上一層亮潔的金色光暈。
炙茶、碾羅、烘盞、候湯、擊拂、烹試,條條理理皆是一絲不苟,待到熱氣微揚、香霧逸散,萬明昱取下纏臂金,微微啜飲一口,眉峰猛的一皺,已是“呸呸呸”地吐了出來,慍怒道:“這茶怎麼是酸的?”
採容驚愕之餘,也端起茶盞嚐了一口,亦是忙不迭地吐了出來,慌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萬明昱眉宇間閃過一絲恨色,狠狠將那青花甕拂到地上,“哐啷”一響,碎片迸濺,萬明昱卻咦了一聲,起身拈起一片碎片一瞧,原本潔白的瓷片卻似乎染着一層微微泛黃的顏色,若非是如今打破,只怕是萬萬看不出來青花甕裡頭的問題。
“採容。”萬明昱此刻倒頗爲鎮定自若,只靜靜道,“你可看出什麼問題?”
採容翻看幾遍,只是一頭霧水:“奴婢愚鈍,只覺得這顏色有些古怪,並不知道是何道理。”
萬明昱輕輕一嗤:“什麼道理?必是有人在青花甕上這做了手腳,酸氣纔會慢慢浸入玉蘭香片,所以這茶水纔會變酸。我且問你,這青花甕是哪裡來的?”
採容想了一想道:“是宮裡的小宮女,一個叫雅琪的,從內務府領回來的。”
萬明昱眼中精光一輪,隨即低低道:“把這裡好好收拾了,趕緊去內務府尋一隻一模一樣的,切記不要讓旁人發覺了,另外,細細查一查雅琪的底細,不能打草驚蛇。”
採容忙應了一聲,又問道:“娘娘覺得會是何人所爲?”
“玉蘭香片……皇上嚐到了會怎樣?”萬明昱脣角含笑,然而語氣中卻是涼意畢顯,“除了她,還會有誰?這樣耐不住性子,本宮再不出手,只怕會被害得更慘。”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伸手攏一攏花房新培育出的“五色當頭鳳”,那葉片輕盈滴翠如碧玉,那花瓣柔婉細嫩,從琥珀綠蠟般的花徑頂部垂綻而出,萱草色、山吹色、淺藕色、緋紅色、赤紫色,五色輝映,那花瓣疊重竟如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當真是活靈活現。
剪秋笑若一池春水輕漾,湊趣道:“娘娘,這是花房方纔送來的,看着是費了不少心思呢!”
朱宜修淡淡吩咐竹息道:“擺到窗臺底下即可。”
語畢,朱宜修徐徐注目於禮嬪姣好的面容,緩緩而道,“看不慣的東西與不喜歡的人是一個道理,離遠些也便罷了,倒也值得費勁嗎?”
禮嬪眉心微微一動,卻似含着幾許慍怒:“嬪妾自然是想離遠一些,但不知如貴嬪打着什麼鬼心眼兒,拉着嬪妾詢問玉蘭香片如何泡製,連着幾日都讓嬪妾過去評點。和煦堂如今又興盛起來了,自然樣樣都是好的,可不是讓嬪妾看着不爽快麼?”
朱宜修蹙一蹙修長的柳眉道:“心裡的不爽快會讓一個人憂思焦躁,面上的不爽快卻會帶來滅頂之災,你比如貴嬪先入宮,自然明白得也該多些。”
禮嬪待要再說,朱宜修的話已追至她耳邊:“如今本宮與她生分,那是沒法子的事情,你夾在中間也是爲難。既然你不樂意見她,那這幾日就多來章德宮幾趟。本宮也想看看,如貴嬪是在動什麼心思。她辭了昭儀之位,若不是一力避世不爭,那恐怕是要得更多。”朱宜修彈一彈衣袖,那精緻的牡丹飽滿繁複欲亂人眼,“剪秋說得不錯,如貴嬪心深難測,只怕會比德妃更爲難纏。”
頤寧宮,朱成璧徐徐展開一卷名單:“這便是今年參加會試的舉人的名單了?”
竹息取了一隻兔肩紫毫筆,飽蘸了硃砂,恭敬遞到朱成璧手中:“是禮部尚書萬貞毓萬大人親自謄寫好了呈遞上來的。”
“攝政王可看過了?”
“攝政王不曾看過,彷彿是這幾日照顧長寧長公主有些疲累,故而直接遞了上來。”
朱成璧嘆息一聲道:“可憐徐妃去了,長寧又還年幼,媛妃有中山王要照看,難免會有不周之處。”
竹息柔聲勸慰道:“娘娘以規格遠高於親王正妃的禮儀厚葬了徐妃娘娘,攝政王也頗爲感念。”
朱成璧搖一搖頭,又望一眼手中的名單,心中五味雜陳。這些人,都是從縣試、府試、院試、鄉試一步步走過來的,裡頭的艱辛與困苦,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接下去,還有會試與殿試,想要金榜題名、狀元及第,太難太難。
其實,男人博取功名、求取利祿,跟後宮裡的女人爭奪恩寵與名位是一個道理,世間的路,只要是爲了富貴、爲了光宗耀祖,沒有哪一條真正好走。而取得了榮華,卻還要費盡心思守住,爲此不惜拿了旁人的血來爲自己鋪路,看似一路風光、前呼後擁,實則背後的無盡辛酸,刀鋒上的每一步行走,對夜幕降臨的恐懼,對漸有力不從心的慌亂,卻不爲外人所知,古往今來,不勝枚舉。
朱成璧徐徐起身,茶白色繡鳳棲金枝寢衣的下襬長長拖曳及地,軟軟拂過橙金色的地磚,寂然無聲。朱成璧推開朱漆長窗,目光散漫掠過夜幕上的點點繁星,夜色清輝若流水,月色冷淡如薄霜。
已是乾元二年七月初三了,頤寧宮外,風清露白,綠蠟一般的蔥鬱枝葉隱隱有蕭條黯淡之象。其實,對於頤寧宮,又如何不是呢?
忽然想起,前幾日對鏡自顧,用沾了玫瑰花汁子的犀角梳子一路梳過,卻發現髮鬢那星星點點的斑白,那樣的觸目驚心。自己不過三十幾歲的年紀,就有了那樣多的白髮了,朱成璧愣愣看着鸞鳥紋鏡中的自己,怔忪的瞬間,彷彿看到了昭憲太后昔年的容貌,冷冽而枯乾。要逐漸變成自己又怕又恨的人,原來這樣無奈。
風乍起,卷着輕薄的衣袖拂在腕上,一陣高,又一陣低,似粉蝶羣翩然而過,帶走自己再也無法挽回的青春,即便,那青春亦是千瘡百孔的可憐。
朱成璧望一眼面前重拱挑檐的宮宇,那檐下掛着的一盞盞明亮的宮燈,如湖面沉浮不定的青萍,心底,忽而漫過一陣連自己都驚異的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