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屏掩淚垂翠袖(3)
朱成璧冷冷一笑:“那麼,你信麼?”
朱宜修誠惶誠恐,溫順道:“兒臣信也好,不信也罷,但兒臣終究經的事少了,看人看事不夠精準,還請母后定奪。”
朱成璧欠一欠身,目光卻驟然迸發出一絲尖銳的冷意:“有些事情,哀家知道,你也知道,但是旁人卻未必心知肚明。周氏的宮女犯案,落在旁人眼裡,恐怕就是周氏之死,表面看是畏罪自殺,實則卻是背了黑鍋、爲人陷害。而麝香一事,雖是針對長春宮,但卻意味着予澤出事,與如貴嬪脫不開關係。一箭三雕,既打落如貴嬪的胎兒,又讓周氏一案疑點重重,更直指章德宮,意欲讓你對如貴嬪心生懷疑,果真陰毒!”
竹息握着綠鬆玉錘,爲朱成璧緩緩敲着膝蓋,不緊不慢道:“其實,也可另作他論,那幕後之人打落如貴嬪娘娘的胎兒,再移花接木嫁接到周氏的宮女身上,若是再引得流言蜚語直指章德宮的方向,雖然會讓人以爲是嫺貴妃娘娘與如貴嬪娘娘合謀,利用予澤陷害周氏,但似乎也會讓如貴嬪娘娘懷疑嫺貴妃娘娘與她小產一事撇不清關係,或是如貴嬪娘娘手裡捏着嫺貴妃娘娘的把柄,纔會惹禍上身。”
朱宜修一怔,沉吟道:“不論會引起哪一種猜測也好,眼下,六宮的確多有議論,兒臣惶恐,還請母后明白示下。”
朱成璧的笑意輕漾如春風習習:“宮裡頭誰最有可能做這件事情,又是誰得利最多,你心裡一清二楚,何必與哀家打啞謎?”
朱宜修一怔,下意識道:“母后是說,賢妃與德妃?”
“賢妃與德妃的父親,一個是當朝丞相,兼任戶部尚書,一個是兵部尚書,更有攝政王背後撐腰,權勢極盛,遑論是你了,哀家也輕易動彈不得,但並不代表就可以輕縱。嫺貴妃,厭勝之術,你懂得多少?”
朱宜修一愣,朱成璧的話已然追至耳邊:“隱忍不發,是要等到一併發出,方能徹底斷其後路,哀家的意思,你好好體會。”
待到朱宜修出殿,竹息適時奉上一盅玫瑰杏仁酪,低低勸道:“嫺貴妃娘娘素來聰穎,自然曉得太后娘娘的意思,只是,要扳倒賢妃與德妃並非一兩年的事情,還需慢慢打算。”
朱成璧嗤的一笑,伸手接過那隻鎏金嵌芙蓉石玉盅,那芙蓉石映着日色有極淺極淡的光澤一轉,卻無端端生出幾許寒意,恰似她此刻沉靜若寒冰的心:“自然需要慢慢打算,只是到底是哀家小覷了她們。”
竹息淡淡一笑:“奴婢想起了潘才人,只是,扮豬吃老虎學得再像,終究都逃不過太后娘娘的法眼。”
仲夏的景緻如一匹光澤豔麗的織金錦徐徐展開,而其時光卻如抽絲剝繭一般逐漸離去,蟬兒的聒噪一聲一聲消弭盡了曾經綠蠟一般的蔥鬱的夏日繁華,在秋起之前這短暫的悶熱與寧靜裡,有行將煙消雲散的感傷氣息正做着最後一絲渴望積聚的努力。
頤寧宮,青花大缸裡堆砌着大塊大塊的冰雕,有小宮女執着兩柄竹骨稠面扇子緩緩扇着,十二扇繡草蟲花鳥風輪亦鼓鼓地吹着,竹息端着一盞溫熱的百花露緩緩撒入青花大缸,有清涼微甜的花香如霧逸出。
朱成璧坐在鋪了細篾涼蓆的寬榻上,望一眼面前恭敬跪着的萬明昱,她身後的金磚上有毒辣的日光投落,晃着讓人眼暈的白光。
朱成璧伸手接過竹語奉上的鬥彩雲龍瓷盞,裡面盛着澆了蜂蜜、湃好了碎冰的密瓜,色澤誘人。
“身子也養好了,哀家要說的也說完了,你有委屈,哀家心中有數,但眼下這盤棋局,只能慢慢來,招數過急,只能折損了自己。”
萬明昱羸弱的身軀微微一晃,怔忪之間忽然想起自己當初是如何勸說朱成璧不要讓憐子之心焚燬了紫奧城、焚燬了身邊的人,但直到自己也走到這一步,面臨朱成璧當日的處境,才真正明白報不得仇的刻骨銘心的痛苦與撕心裂肺的絕望,所謂同理之心,往往,沒有想得那樣容易。
“太后娘娘讓嬪妾放手,讓嬪妾等,但是,害嬪妾的人究竟是誰?嬪妾不願意整日裡虛與委蛇,與害死嬪妾孩兒的人笑面相對!”
“正是因爲你的鋒芒,所以哀家不能告訴你,一旦你知道是誰,你能按下性子來嗎?你能穩穩走好每一步嗎?只怕你與她要鬥個你死我活……”
“太后娘娘,您是爲了嬪妾,還是爲了自己?說到底,嬪妾不過是您手裡的一枚棋子,你讓嬪妾出手,嬪妾只能出手,您讓嬪妾罷休,嬪妾也只能罷休,對不對?”
竹息微微一怔,出聲低斥道:“如貴嬪娘娘,您這是在指謫太后娘娘麼?”
“太后娘娘是人中龍鳳,嬪妾難及萬一,太后娘娘不想告訴嬪妾,自然有您的理由,但是嬪妾,一旦知道那人是誰,絕不會心慈手軟!”萬明昱重重叩首,極力抑制住眼角洶涌的淚意,“如果時光倒流,嬪妾再也不會在那位琳妃娘娘面前逞強,但是,即便嬪妾今日在這裡窮盡所有的淚水,也換不回自己失去的一切。”
念及往昔,朱成璧不由望向萬明昱哀慼的面龐,見她髮鬢上橫逸的那隻鑲珠銀簪泛着清冷的光芒,心裡一酸:“明昱……”
“所以,嬪妾要做的,太后娘娘無需多管,嬪妾報不得仇,也會讓那人失去她所倚賴的全部。太后娘娘也能看一看,嬪妾雖然鋒芒外露,但絕不會行不穩路,讓她人再有可乘之機!”萬明昱忽而一笑,“嬪妾告退。”
待到萬明昱出殿,竹息幽幽嘆氣:“如貴嬪這樣的性子,只怕宮裡頭又要鬧出風波來了。奴婢聽聞,如貴嬪正與皇上慪氣,皇上有十來日都未曾去看過她了。”
朱成璧揀了一塊蜜瓜吃了,往日裡甘甜生津的蜜瓜此刻也暗淡無味:“她怎的與皇上慪氣了?”
“查來查去,以一個愚忠害人的小宮女草草結案,如貴嬪自然按捺不住,當然會對皇上生氣了。”
“別提皇上了,連嫺貴妃也對她冷落了好些,曾經風頭無兩的如貴嬪只怕要一嘗寂寞心酸的滋味了。”
“其實,既然太后娘娘懷疑是賢妃與德妃,爲何不借着如貴嬪的手扳倒她們?”竹息忖度着道,“如貴嬪到底也是頗有心思的,興許不會讓太后娘娘失望。”
“她失了孩子,痛心疾首,只怕下起手來會狠辣異常,難免露出馬腳。賢妃與德妃也不是能輕易撼動的。更何況……”朱成璧淡淡一笑,“前朝與後宮息息相關,要一併拔除,自然得有萬全之策,方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
永巷,依依如綠絛的楊柳枝條隨風輕擺,轎攆緩緩行進,安小儀忽而揚聲道:“停轎。”
萬明昱只顧悶頭走路,聞得此聲,擡眸一看,不由冷笑道:“原是安小儀,用上貴嬪以上的轎攆了?”
安小儀揚一揚絹子,噙着一縷意味深長的笑意:“皇上喜歡嬪妾,枕霞閣離儀元殿較遠,皇上特意賜下了這轎攆,好讓嬪妾少走一些路。請貴嬪娘娘體諒嬪妾不能下轎攆行禮了。”
萬明昱脣角一勾,正一正絞紗衣襟上的絞金紐子,徐徐道:“自然,小儀在御前要走不少路,端茶倒水、傳治膳食,若是前頭走得累了,只怕不能當好差。”
安小儀聽出譏諷之意,柳眉一蹙,旋即又舒展開:“貴嬪娘娘慧心,看人看事自是清楚,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您再如何機警敏銳,到底還是沒能看住腹中的孩子,不是嗎?”
萬明昱一怒,登時拉長了臉道:“安柔荑,你得意什麼!你不過是從五品的小儀,本宮卻是正三品的貴嬪,你竟敢在本宮面前放肆無禮!”
安小儀聞言輕笑:“宮裡的女人,可不是誰位份高,就是誰說了算,眼下是嬪妾得寵,娘娘失寵,您若較真,自去儀元殿說給皇上聽去!”話音未落,安小儀作勢拍一拍自己的嘴,嬌笑一聲道,“哎呀!嬪妾忘記了,皇上說過,這陣子不想見到您這張苦瓜臉呢!”
枕霞閣掌事女官桂枝屈一屈膝道:“小主,皇上還在等您呢,何必在這裡爲某個不相干的人多費脣舌呢!”
安小儀盈盈一笑:“是呢,皇上與皇后娘娘、嫺貴妃娘娘在暢音閣聽戲,特意叫嬪妾一塊過去,貴嬪娘娘彷彿沒有接到邀請吧?也是呢,誰不知道你這樣晦氣,連長春宮都住不得了,只能遷去和煦堂。也好,純恪貴太嬪娘娘雖然膝下無子,到底也是個得享清福的。”安小儀略略欠一欠身,莞爾一笑,“貴嬪娘娘恕罪,嬪妾失陪了。”
看着安小儀春風得意地去了,採容氣得雙手微顫:“她算什麼!從前周氏得寵的時候,她也有過失寵,自己吃的苦頭可是渾忘了!”
“正因爲她吃過不少苦頭,所以看到別人落寞失意,她才那樣快意。”萬明昱用力拽着衣襟上的絞金紐子,一個用力過猛,那紐子竟被生生拽落,落在青色石磚上便是“叮鈴鈴”的幾聲脆響,一路滾入了路邊溼滑的青苔中。
見採容要去撿起,萬明昱淡淡道:“不必了,只有跌至谷底,在這永巷的石磚上爲人踐踏,才能看盡世態炎涼,才能真正明白,何爲紫奧城。”
“娘娘。”採容囁嚅道,“太后娘娘還是很看重您的。”
“我手中有太后的秘密,也知道嫺貴妃隱忍的心思,若我落魄到極點、無力自救,她們只會殺人滅口,到底死人的口風最緊。”萬明昱冷眼看着天際那幾片閒逸的浮雲,緊緊攢住拳頭,“只有我高高在上,呼風喚雨,她們纔會知道我的本事、我的價值,纔會真正忌憚我。採容,這裡的規則說穿了就是這樣簡單,每個人都巴望着爬得更高,而要爬得高,就得狠狠踩住下頭人的肩膀。但是,越高,也越危險。身在低處,摔一跤或許算不得什麼,拍拍衣服還能光鮮亮麗地站起來,而身在高處,這一跤就是致命的傷。”
“那娘娘是打算守着低處的平安,還是覽盡高處的風光?”
“本宮貪心,不僅想要平安,也想要風光。既然要踩着旁人的肩膀,那本宮就殺雞儆猴,讓他們心悅誠服地拜倒在本宮面前,本宮要看看清楚,九層高臺上,是如何的景緻安然、風光秀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