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風玉露一相逢(3)
迷迷濛濛間,不知時光幾許,朱成璧只覺得周遭是一團一團朦朧的白影,籠着眼,蒙着面,怎麼也散不開,就彷彿置身於濃雲迷霧中,懸着心,只怕這霧中會有什麼鬼怪。
恍惚間,葉德儀飽滿如月季的臉龐、玄凌瞪向自己的痛恨目光、朱柔則嬌麗鮮妍的面容、朱宜修隱忍含蓄的眸光,還有弈澹深情的凝神睇視與徐徽音溫和淡雅的神色,一圈一圈,似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着,晃了眼,漾開了容顏與歲月。
朱成璧心煩不止,用力閉一閉眼,待到睜開,卻望見了一臉喜色的竹息,她欣慰地笑道:“太后娘娘,您可醒了。”
朱成璧費力地支起身子,倚着鵝羽織金軟墊斜坐着,竹息忙爲她披上一件月白色綴滿大朵牡丹的寢衣,又奉了一盞香茶:“太后娘娘,您昏睡過去三個多時辰呢!”
朱成璧捧着那和闐玉的茶盞,疲倦道:“這些日子本就是累,朝政的事情,對鬲昆的戰事,偏偏又……”
竹息低低嘆氣,從一側“咕嘟咕嘟”冒着汩汩熱氣的小銀挑子裡舀了一勺檸檬汁子到嫩瓷碗裡,兌入了一些放涼的開水,又兌了紫雲英蜜進去,那濃稠的淺琥珀色緩緩化開,有宜人的清香瀰漫如霧:“娘娘不必焦心,皇上也是一時的性子罷了。”
朱成璧微微啜飲一口香茶,擱在牀頭,問道:“皇上人呢?”
“奴婢聽聞,皇上回了儀元殿就閉門不出,太后放心,內殿有李長伺候着,畢竟是打小一起長大的,李長自是摸得透皇上的脾氣的。”竹息調好了蜂蜜茶,遞一遞道,“紫雲英蜜清熱去火是最佳,太后不喜歡香茶,喝一口這蜜茶也是好的。”
朱成璧點一點頭,接過蜂蜜茶,嚐了幾口又問道:“今日,朱柔則可是進宮了?”
竹息淡淡道:“是,是嫺妃娘娘讓陶夫人與朱大小姐進宮相伴,奴婢聽聞,朱大小姐在倚梅園作驚鴻舞,恰巧被皇上看到了,又與皇上說了好一會子話呢。”
朱成璧冷哼一聲,轉一轉腕上的白銀纏絲雙扣鐲:“只是‘恰巧’而已麼,哀家看,是人爲罷了!”
“太后是指陶夫人麼?”竹息若有所思,輕輕道,“奴婢聽聞,朱大小姐今日穿得很是華貴,若不細細分別,竟像是宮裡頭的娘娘了。有路過倚梅園的宮女說起,她的舞姿婉轉曼妙,似唐玄宗的梅妃重生,更如九天下凡的仙女一般,若是奴婢在場,必定也移不開雙目了,似乎……似乎還有人爲她伴奏呢!”
朱成璧眉間的怒氣逐漸積聚,狠狠將嫩瓷碗擲在地上,“砰”的一聲,碎瓷四濺,竹息與竹語慌忙跪下道:“太后娘娘息怒!”
“陶佩瑜這個賤人!必定是她處心積慮要把朱柔則弄進宮裡頭!哀家三番五次提點過她,朱柔則的性子,入了宮只能是爲人魚肉!偏她不聽,抓尖要強!”朱成璧的眼梢盡是雪亮的恨色,似殿外澄朗月光下冰晶瓊林上的亮澤雪光,“若不是她,朱柔則又怎會在倚梅園作驚鴻舞!”
“太后娘娘息怒!”竹息心疼不已,“太后您再生氣,也得顧及自己的身子啊!”
朱成璧怒道:“嫺妃竟也是個蠢笨的,懷孕三月有餘就想着耀武揚威、一雪前恥了?這樣沉不住氣,可見是哀家看錯了她!如今鬧到這般地步,可是弄巧成拙了!皇上眼下不把她放在眼裡,連龍胎也不顧,執意要立朱柔則爲後,哀家看她,是後悔都來不及了!”
竹息微露遲疑之色,低低道:“太后娘娘,說起嫺妃娘娘……方纔奴婢去太醫局請樑太醫沒請到,聽劉太醫說,是章德宮前腳剛剛請了過去……”
朱成璧一怔,忙問道:“難道嫺妃已經知道玄凌對朱柔則動了心麼?可曾動了胎氣?”
竹息道:“這纔是奇怪的地方,劉太醫到了頤寧宮沒多久,樑太醫就趕來了,聽聞,嫺妃娘娘只是吃撐了胎動不安,並非是動了胎氣的緣故。”
朱成璧略一思忖,似笑非笑道:“那你信麼?”
“嫺妃娘娘素來謹慎聰慧,又是那樣高的心性,也頗得寵愛,只是前幾日,她已有失寵之象,若是知道皇上對朱大小姐動心,只怕於養胎是極爲不利的。如今,皇上要立朱大小姐爲後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章德宮不會不知道,但自從樑太醫來頤寧宮之後,那裡就一直悄無聲息的。”竹息望一眼朱成璧的神色,揣度着道,“所以,奴婢認爲,樑太醫去章德宮,很有可能確是嫺妃娘娘動了胎氣,但嫺妃娘娘顯然不想讓這事情傳出去,才謊稱只是胎動不安,私下裡自己斟酌着用藥罷了。”
“明明胎氣大動,卻也只能硬撐着,難爲她了。”朱成璧悵然嘆息,“如今她這胎是後位的保證,如果這立後一事,哀家不鬆口,皇帝也沒有辦法,若是此胎不好,嫺妃就迅速失去了一切,所以她必會好好養胎。她能沉得住氣,只是在等哀家一個準信兒,若哀家能拿得住皇帝,後位就不會易主,若哀家拿不住,朱柔則入宮,她這胎更得保住,無論最終誰能入主中宮,皇嗣都是日後晉位與榮寵的象徵,豈能疏忽!”
竹息長吁一口氣,感慨道:“真真是難爲了嫺妃娘娘,這樣大的事情也得忍着,若換了別人,只怕這胎,已經保不住了。”
“雖然失了一算,但眼前這一番舉動拿捏得很準,哀家就是因爲看重她這一點,纔會許諾立她爲後。只是眼下的情景,縱然哀家心急如焚,也不能不一步步悠着來。”朱成璧瞥一眼竹語,徐徐道,“你親自去一趟章德宮,告訴嫺妃,好好養胎,旁的事情,哀家自會處理。”
待到竹語下去,朱成璧又對竹息道:“暗中告訴欽天監,朱柔則犯了星象相沖,同時危及哀家與徐妃的身子,必須遠離京城,讓欽天監以星象之說上奏哀家跟皇帝。”
竹息一愣,微一思索,已然明白過來:“朱大小姐星象相沖,危及徐妃,就是讓前方的攝政王憂心焦慮,對鬲昆一戰便會受到影響,更何況又危及太后,便是於大周國祚不利。如此一來,陶夫人若再動心思,便是不敬太后、不敬攝政王,更是將大周國祚視爲兒戲,她不敢不從,只能讓朱大小姐出閣,別無他法。”
朱成璧點一點頭,眼風向遠處的儀元殿一掃,已然帶上了凌厲之色:“哀家要讓皇帝知道,就算他如今是九五之尊,也不是想要什麼就能有什麼!立朱柔則爲後,哀家決不允許!”
攝政王府,瓊華軒,徐徽音虛弱地半倚半靠在紅木雕花大牀上,白玉蓮紋飾的雲紗帳懸於鎏金帳鉤,長長的絛穗委落於地,那流蘇紋絲不亂,捻着細細的銀線,在一側的琺琅鴻雁銜魚燈明亮的燭火中,有清淺如池水一般的光澤流轉。
這是攝政王正妃的寢殿,沉香木雕花開富貴蘇繡屏風、梨花木鑲珠貝寶座、玉勾連紋落地宮燈、金龜銀鶴水紋香薰,華貴大氣,佈置得如同紫奧城裡的宮宇,足見攝政王權傾朝野,府裡的東西都是最佳之品。
然而,徐徽音的心,卻日復一日在這瓊華軒裡沉寂下去,瓊華軒,佔得人間天上瓊樓玉宇之妙境,覽遍海北江南華品奇蹟之精英,但於她而言,不過是鎖住了一生的念想、禁斷了一輩子的期望。
呂惠媛半跪在牀頭,不敢擡首,只望着紅絨織錦地毯,地毯上飽滿富麗的寶相花,掐着金銀線織就,絢爛得如同開在周身,生機勃勃。然而,軒中瀰漫着的沉沉的藥味,卻昭示着主人不復青春的韶華與安康。
“你怎麼這樣的糊塗!”徐徽音蒼白的面容上皆是掩飾不住的怒色。
呂惠媛不願屈服,梗着脖子道:“姐姐,您真的對王爺與太后之事視而不見?我心裡實在忍受不住,我們姐妹倆是真心仰慕王爺才嫁入這攝政王府,偏偏太后成日裡霸佔着他,那我們又算什麼?”
“所以,你才把這流言散得漫天都是?你也不怕太后怪罪?”
“姐姐,流言蜚語,最初是從宮裡頭傳出來,我不過是添了把火,王府里人多口雜,自然會把姐姐的病跟這流言聯繫起來,府裡不是宮裡,府裡傳開了,京城裡也就傳得更熱鬧了,太后再怎麼怪罪,也不會尋到咱們頭上來。”
徐徽音厭棄地閉上眼睛:“不要再說了。”
呂惠媛面容哀慼道:“姐姐!我之前說過,姐姐好生養病,我會爲咱們討回公道!她朱成璧將感情玩弄於鼓掌之間,但她怎生知道,這對於我們,卻是畢生不可多得的溫暖!王爺糊塗,朱成璧不過是在利用他力保皇帝登基、爲她們母子二人的江山護航,又哪裡是真心對他?”
徐徽音幽幽嘆氣:“他們畢竟有那樣長的過往,偏偏太后當年是嫁與先帝,這樣二十年苦苦熬下來,王爺也很辛苦,更何況,以王爺對太后的深情,即便知道是被她利用,也是心甘情願。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如今你鬧成這樣,王爺在前線怎能安下心來作戰?”
呂惠媛一哂,訥訥道:“我沒想到這一層。”
“我知道你滿心裡喜歡王爺,但王爺的心不在你我這裡,又能如何?”
呂惠媛氣餒道:“姐姐讓我死心的話說過不下百回,但我呂惠媛偏偏不是這樣的性子!姐姐心裡的苦,日復一日地悶着忍着,如何能把身子養好?姐姐,我已經請好了大夫,姐姐好歹也聽聽大夫的。我知道你不想讓自己的病擾了王爺、讓王爺分心,但王爺不知姐姐背地裡的好,也只會埋怨姐姐冷冰冰的不好親近,你又何苦呢?”
徐徽音怔忪半晌,似是唏噓亦似是感慨,眼角有晶瑩的淚意:“我是何苦呢?當初,我知道他心裡有別人,也鬧過,也爭過,這樣稀裡糊塗過了三年,才知道那個人是宮裡頭的寵妃,驚詫傷感之餘,心才逐漸死了,才認命了,但又眼睜睜地看着你進府……”
呂惠媛觸痛心腸,緊緊握住鬆羅帕子不語,只揚一揚臉,又揚一揚臉,將那淚光生生收進去。
“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一直就是不大好的,如今變成這樣,只怕請大夫也不中用了,你好好撫養長寧,不要讓她跟我們一樣命苦。”
呂惠媛情急道:“姐姐也不怕晦氣,怎的說出這樣的話來!”
徐徽音微微搖一搖頭,捂住呂惠媛的嘴道:“你待我,視如親姐,我明白,好好過日子,不要鬧,也不要爭。”徐徽音疲倦地靠在牀頭,眸光微垂,“我乏了,你出去吧。”
瓊華軒外,玉輝輕瀉,萬籟俱寂,冷風拂過,呂惠媛驚覺頰邊的溼意,她舉眸望向遠處斗拱高檐的紫奧城,冷凝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