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郎眉剪遠山翠(1)
乾元元年十月初八,管笠外放爲柳州知府。
朱宜修的轎攆在永巷緩緩停住,她望着畢恭畢敬站在路側向自己行大禮的管笠,緩緩揚一揚帶着赤金鏤花嵌鴿血紅寶石護甲的手指,沉聲道:“只是外放,而並非是流放,管大人何須如此喪氣?”
管笠掩飾不住滿面的愁容:“柳州偏遠,與流放無異。”
朱宜修微微一笑:“依太后的手段與脾性,若真是懷疑你我,怎會只把你外放這麼簡單?你放心,本宮若有機會,一定把你調回來。但你在柳州亦要好好做事,有了成績,回京自然更爲容易。”
管笠一揖到底:“全憑娘娘做主。只是……”管笠略略一頓,眸光漫過轎攆上精雕細刻的青鸞圖案,似是有心,又似是無意,“徐孚敬走後,朝中逐漸有人對攝政王不滿,娘娘可知西亭黨?”
“西亭黨?”朱宜修微微一怔,凝神道,“本宮彷彿聽說過蘇州一帶的西亭書社。”
“娘娘知道便好,攝政王上位太快,根基不穩,手段又狠,自然會有人明裡暗裡與他作對,朝政,表面上被攝政王管得服服帖帖的,實則不然。”管笠再度拱手行禮,“微臣說完了,娘娘保重。”
管笠走遠後,剪秋低低道:“管笠未必是真忠心,且看他當年是如何對高千英反咬一口的?如今莫名其妙提什麼西亭黨,更是蹊蹺,娘娘爲何不趁機了結了他?”
“他手裡亦有本宮的死穴,所以他完全不用擔心本宮會下手害他,他要做的就是靜靜等待。他今日提起西亭黨,便是讓本宮知道,他始終站在本宮這一邊,本宮也必定會有重新依賴他的一日。他是在押寶。更何況,若他死了,豈非讓太后懷疑到本宮頭上來?”朱宜修好整以暇的正一正髮鬢的鳳穿牡丹鎏金步搖,冷冷一笑,“萬明昱口風很緊,本宮竟然無法得知她到底與太后說了什麼。太后更是城府極深,她外放管笠,又整修鳳儀宮,但並未有大動作。”
剪秋望一眼遠處恢弘壯闊的頤寧宮,心頭微微一凜,輕輕道:“娘娘爲何不細細審問萬容華?”
“不行,眼下,誰最沉不住氣,誰就最有嫌疑,本宮什麼都不用做,只要比皇后更氣定神閒,太后就一定不會疑心本宮。”朱宜修眸中迸出一抹幽藍色的闇火搖曳,脣角微揚,“皇后啊皇后,路還長,咱們慢慢走着瞧。”
進入十一月,各宮都燒起了地龍,暖意洋洋如置身三春日光,朱成璧坐在窗下,一件一件翻看自己親手縫製的嬰兒衣物,尤其是那一件百家衣,是自己讓竹息特意去央了奕渮,從京城一百戶普通百姓家索來零碎布帛,用蒸氣高溫煮過、又反覆曝曬,方拿了冰蠶線細細拼縫而成。
朱成璧一點一點撫摸着百家衣上細密的針腳,心中泛起一陣陣酸澀,兩行清淚悠然滑落。
竹息正掀了簾子入殿,見狀忙遞了一盞玫瑰杏仁酪上來,握着絹子爲朱成璧拭去淚水,柔聲勸道:“太后娘娘日日翻看這些衣物,每每都是淚水潸然,只怕這樣下去,會哭壞眼睛。”
朱成璧轉眸望向窗外,北風颯颯、樹木凋敝,不覺更添幾層心酸:“入冬了,我彷彿覺得,這頤寧宮裡,春天從沒有來過。”
竹息低聲嘆息,卻是奕渮健步入殿,握住朱成璧的手道:“跟我去一個地方。”
朱成璧疑惑道:“今天就要去麼?”
“竹息,替太后換件厚實的衣服,準備好大氅與手套,再灌幾個平金手爐。”奕渮緊緊握住朱成璧的手,從懷中取出一隻小巧的嵌蟬玉妝盒,取出一支眉筆爲朱成璧細細描眉,展顏笑道,“我特意去了一趟萬寶閣,這支眉筆是萬寶閣的掌櫃從波斯帶回來的,用波斯特有的眉石製成,一支可敵萬金之數。”
朱成璧對鏡細看,見奕渮細心描摹的遠山黛如春山含翠,又望着奕渮因爲趕路而微微滲出一層薄汗的額頭,不覺噙起笑意:“我們去哪兒?”
“我們去嵋山。”
嵋山雪線,有朵朵雪蓮綻放,其花潔白剔透若玉蓮,其葉凝蠟滴翠如碧玉,銀花玉蕊,露寒香冷,清品絕俗,滌心出凡。
朱成璧微微蹲下,用手攏一攏那清寒的香氣,脣齒含笑:“真好看。”
“似洛神之凌波,愛冰花之絢彩。本仙宮之玉女,忘前生之由來。”奕渮握着朱成璧的手,從雪蓮瓊玉一般的花瓣上拂過,有極清涼的露水潤澤了掌心。
“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們來這嵋山,找了好久,只找到一朵雪蓮,偏偏又是那般瘦弱。”奕渮緩緩扶起朱成璧,與她十指相扣,在這冰天雪地的山上行走,“你心中不樂,說剪了身上的白狐大氅做一朵雪蓮,都遠遠要好看得多。”
朱成璧微有發赧:“你還記得我那樣不依不饒的時候。”
奕渮撲哧一笑:“是啊,若不是我攔着你,只怕你那件白狐大氅,就要盛開在這嵋山上了。”
“二十三年了,彼時的嵋山,只有一朵雪蓮,如今,卻有了一片。”朱成璧望着滿山的冰雪皎潔,如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雪山巍峨高聳,如一條玉龍騰挪起躍,流霞萬里輝映其上,有壯闊的絢爛,不覺感嘆,“是否再過二十三年,這裡的雪蓮,就會漫山遍野了?”
奕渮攬過朱成璧的肩膀,低低道:“再過二十三年,我再與你一同過來,如何?”
朱成璧眸光一亮,轉瞬間又黯淡下去:“只怕那個時候,我已經老得走不了路了。”
“那麼,我就揹着你,慢慢上來,如果我也老得走不了路,就命人擡着我們一起上來。”奕渮輕輕耳語,這樣耳鬢廝磨的感覺,讓朱成璧心裡一暖。
朱成璧靜靜靠在奕渮堅實的肩頭,忽而一嘆:“採蒼宇之浩然,聚四野之晶瑩。雪蓮這樣美,這樣好,只可惜,這樣的地勢,這樣的冰寒,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未可得見。”
“不羨千嬌萬媚之妖嬈,惟愛一蓮之潔淨。”奕渮溫然一笑,“所以,只有用心的人,才能看到雪蓮,纔會欣賞雪蓮。”
朱成璧緊緊握着奕渮的手,以掌心相貼感受奕渮的溫度與掌心的紋路,只怕這樣的時光,稍一鬆手,便會轉瞬而逝。
“奕渮。”朱成璧喃喃道,“我們要好好的,永遠都好好的。”
“過去的事情都讓他過去。”奕渮將朱成璧擁入懷中,與她一起看向那天際雲霞,他的目光澄澈如水,溫柔如蜜,卻又透出堅定與執着,“我們的日子還長,一定要好好的過下去。”
乾元元年的冬日,就這樣平穩而安靜地結束,成嬪失子之後,萬金閣的寵愛幾乎一日不如一日,連帶着之前炙手可熱的安小儀也沉寂下去。
乾元二年正月初六,陸容華、萬容華與李婉儀各晉了一級位分,爲陸婕妤、萬婕妤與李容華。其中,以萬婕妤與李容華更得盛寵,而德妃的寵愛,也逐漸興盛起來,永華宮、長春宮與承明宮漸有三足鼎立之勢。
頤寧宮,竹息拿了犀角梳子爲朱成璧梳理那一匹如雲長髮,低低道:“長安候湯伯約已經進宮了,太后可要去儀元殿?”
朱成璧閉目養神,聞言只淡淡道:“是爲了皇上親政一事吧?湯伯約老於世故了,哀家一句提點就能明白。”
竹息抿脣一笑:“長安候自然會明白,否則也不會帶着女兒入宮了。”
“湯靜言?”朱成璧眉心一蹙,轉瞬卻又舒展開,“慎陽侯早已式微,如今襄城王在西南頗有建樹,纔不至於淪落至無人問津的地步。長安候自然能分得清楚,到底做天家的妃嬪比做親王的正妃要有用得多。”
竹息頷首稱然,又是嘆息:“好容易太后娘娘與攝政王解開了心結,這邊皇上又與太后您慪氣,其實,推遲皇上親政也好,皇上還是長身子的時候,若爲了朝政太過疲憊,總是不好。”
“你能這樣想,皇上卻未必,況且自從去年以來,哀家對皇后的態度不冷不熱,皇上自然心裡不舒坦。”
竹息微露一絲疑惑:“當初萬婕妤的話,太后娘娘是信了?”
“雖說不談全信,但皇后的嫌疑的確比嫺貴妃更大,哀家也不想錯枉了好人,只不過走一步看一步。”朱成璧舉目對鏡,透空鸞鳳紋鏡中,一張玉面因着連續兩個月的保養又恢復了細膩光澤,不覺笑道,“新任院判孟太醫進獻的神仙玉女粉很是不錯,哀家覺得自己容光煥發了許多!”
竹息亦是笑道:“聽聞是唐朝女皇武則天唐朝則天女皇所創,女皇以此物勻面保養,雖八十而面若十八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好好獎賞孟太醫。”
乾元二年正月十六,湯靜言入宮,初封從五品良娣,賜居景福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