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如瀑落玉簪(2)
宴席散後,朱成璧留了欽仁太妃、莊和太妃與順陳太妃在殿中敘話,人去殿空,方纔鶯紅柳綠的一衆嬪妃離開,殿中也有些清冷,彷彿連那在湘妃細竹青帘上清逸流淌的日光都凝住了,如寒雪一般,有揮之不去的冷意。
朱成璧擡手正一正耳垂上的金鑲寶石牡丹花耳環,望向遠處幾成一色的天光水影,徐徐道:“好端端的看舞罷了,倒又生出這許多文章來。”
順陳太妃陪笑道:“後宮裡頭女人多,自然是非也多,這本是難免的,太后娘娘不必往心裡去。更何況德妃素來言語嬌俏,雖然有的時候說錯了話、犯了忌諱,但皇上也喜歡她這份可愛與直爽。”
欽仁太妃聞言,掌不住笑道:“話雖如此,但太后娘娘不覺得,德妃也很像一位故人麼?”
莊和太妃目光一滯,笑意清冷如霜:“是呢,若非欽仁太妃提及,嬪妾倒也不曾想到這一層來。”
朱成璧就着竹息奉上的一盞綠茶漱了口,握着一方軟羅帕子拭淨了嘴脣,方緩緩道:“你是說妍貴嬪?”
欽仁太妃點一點頭,又道:“是呢!只是,德妃也算是頗得恩寵的一位,進宮一年多了,到底在子嗣上還是沒有那個福氣。”
朱成璧眸光一凝,似生出幾許寒意:“想要生孩子,想要爭寵上位,是每一位嬪妃日日祝禱所求的。只是,德妃就是求遍滿天神佛,又可有那個福氣呢?”
順陳太妃聞言一凜,旋即笑道:“子嗣的事情,光是靠求,自然是求不來的。”
“如貴嬪娘娘!”禮嬪匆匆追上萬明昱的轎攆,髮鬢的紋銀鑲珠簪子垂下的流蘇亦急促地晃着,她福一福身道,“娘娘,嬪妾想請教娘娘一事。”
萬明昱徐徐擡手,示意擡轎的內監們止步,淡淡道:“本宮擡舉你做了嬪位,難不成你還不知足?”
禮嬪惶恐道:“嬪妾不敢,說到底,娘娘纔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否則,皇上也不會在容貴嬪進宮當日,提出封您爲昭儀。”
萬明昱聞言失笑,撥一撥耳垂上的明珠:“你既知道便好,本宮今日就是要告訴你,憑本宮的地位,即便失子又如何?本宮只消一句話,便能捧你爲嬪,自然,也有本事將你拉入萬劫不復之地。不要因爲本宮一時失意就可以耀武揚威,你可明白了?”
禮嬪極力按住心頭的驚怒,再度屈膝:“嬪妾明白了。”
萬明昱冷冷一笑,伸手拈過落在肩頭的一瓣梔子花,似是有意又似是無心:“禮嬪,飛花逐風,雖然能飛得很高、飽覽無盡的秀色,但也可能摔得很慘、碾爲塵土。宮裡頭的道理,說到底,禮嬪你應該知道得比本宮更多,到底你是除了嫺貴妃與端妃之外,最先服侍皇上的妃嬪。但很多時候,本宮卻覺得你是言不由衷、表裡不一之人。”
禮嬪一驚,忙道:“娘娘誤會嬪妾了,嬪妾怎敢……”
萬明昱淡淡一笑,截斷道:“表心意的話,本宮不想聽,也不喜歡聽。只是本宮聽聞,你對皇上的喜好很費了一番功夫,聽聞你調出來的玉蘭香片口感最佳,本宮目前也很擔心自己會再度失寵,你若有心,便一同來和煦堂吧。”
禮嬪溫順道:“聽憑娘娘吩咐。”
數日後,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正鋪開一張誠心堂宣紙,卻是剪秋打了簾子進殿,附在耳旁低語幾句。
“你說什麼?”朱宜修且驚且疑,直起身來,“居然沒有人去凝翠宮道賀?”
剪秋的面上浮起痛快的笑意:“賢妃娘娘與德妃娘娘位高也便罷了,端妃娘娘又向來是個不管事的,可是恂貴嬪、良貴嬪等人也沒有去呢,可見是容貴嬪的出身實在是惹人非議了。況且,她初初入宮就連續侍寢三日,可是從未有過的,旁人自然更爲不滿了。”
朱宜修柳眉一揚:“自然了,她是亡國公主,本來就是不招人待見的,偏偏又是以貴嬪之位進來,更在菊湖雲影殿的宮宴上出盡風頭,有人看不慣是理所當然的了。那麼,凝翠宮的情況又如何?”
剪秋拽着袖口囁嚅道:“奴婢不敢說,怕娘娘您聽了生氣。”
朱宜修橫了剪秋一眼:“說!” шшш●ттκan●c o
剪秋小心翼翼道:“容貴嬪這樣顏面掃地,倒好像跟沒事一樣,甚至揚言說,她也不願意看到那些明明嫉妒的要命的嬪妃來凝翠宮裡拜訪,還說中原的禮節甚爲麻煩。”
朱宜修輕輕一嗤,只剝着指間一枚金橘道:“皇上可曾聽說這樣的言辭?”
剪秋無奈道:“偏偏皇上知道了倒也不責怪,倒說容貴嬪這樣的性子雖是與紫奧城格格不入,但與皇后初入宮闈的懵懂情狀也有幾分相像……”
朱宜修手勢一劃,寸許長的指甲掐入金橘,有金黃色的汁液迸濺,落在鏨金銀線碎花卓罩上,有刺眼的、不協調的顏色,讓人心生厭膩。
朱宜修冷笑連連:“很好,很好!良貴嬪是因爲手指長得像皇后纔會得寵,周氏是因爲在倚梅園爲皇后吹笛而得寵,就連端妃,雖然避世不爭,但常常給跟隨皇后學習琵琶,倒也沒有一直沉寂下去,如今的容貴嬪居然也是因爲皇后得到了皇上的青睞!”
言至此處,朱宜修狠狠一掌拍在案上:“你可知當初容貴嬪一舞之後,皇上與皇后說了什麼?本宮坐得近,才能聽清一二,皇上說的是,容貴嬪的舞雖好,點子也新奇,但卻不及宛宛你的萬一,妾只是妾,妻就是妻。”
剪秋一怔,曉得觸到朱宜修痛處,皇帝愛重皇后,即便不及皇后萬一的容貴嬪,憑着那幾許初入宮闈的懵懂與天真,也能博得皇帝的留意,又如何不會讓朱宜修傷感失望呢?
剪秋覷着朱宜修的神色,嘆息聲如輕煙一般散去,低低道:“容貴嬪……娘娘打算如何應對?”
朱宜修握着蹙金織秋芙蓉帕子緊緊按住胸口,只覺得心中的暗恨如潮翻涌,激得心口微微發痛:“容貴嬪得意,就讓她得意吧,自會有人出手,又何須本宮費勁?”
剪秋點一點頭,復又憂慮道:“只是,良貴嬪似乎安享恩寵,並不曾心灰意冷啊?”
朱宜修嗤的一笑,未置可否:“安享麼?只怕未必,本宮且與你賭下這一局,良貴嬪失寵,是早晚的事罷了。”
夜極靜,唯聽風聲四起,檐下的青玉風鈴不斷髮出悅耳的聲音,如情人間的呢喃低語。
約莫到了戌時,漸漸下起了小雨,頤寧宮裡燭火輝映,透過朱漆雕鳳紋長窗上蒙着的蟬翼紗看去,雨絲似乎帶上了柔和的銀色,別有一番意境。
朱成璧輕輕一笑,以手支頤道:“在殿內聽着雨聲,倒也有趣。”
奕渮執着一卷明黃稠面的奏摺,聞言笑道:“能有什麼有趣的,偏你這樣高興。”
朱成璧披過一件孔雀藍的外裳,閒閒道:“整日裡的處理政事可不是百無聊賴的?到了晚上能好好喝盞茶,跟你說說話,自然是好的。”朱成璧拈過一枚御膳黃豆糕遞到奕渮脣邊,淺淺笑道,“木棉下午進宮做的,你且嚐嚐。”
那黃豆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膩,奕渮軒一軒長眉,讚道:“是不錯,木棉的手藝果真是好,朱祈禎也是有口福的。”
朱成璧盈盈一笑:“木棉的手藝,連閔瓊蘿都比不上的,我纔會常常宣召她進來治些膳食,只怕她如今要煩得緊,看到我這個糟老婆子,想躲都躲不起了。”
奕渮哈哈一樂,執過朱成璧的手,笑罵道:“什麼糟老婆子!還沒見過有把自己往老了比的。你若是糟老婆子,那我就做糟老頭子,可好?”
朱成璧撲哧笑道:“好好好!你是攝政王,你說什麼我自然沒意見。”
竹息在殿外輕輕喚道:“太后娘娘!閔尚食做了龍井竹蓀,特意送了過來。”
朱成璧道:“讓她擱在這裡好了,你送進來便是。”
待到那盞龍井竹蓀被揭開,奕渮不覺笑道:“湯色醇厚,氣味鮮香,閔尚食是很動了一番心思的。”
朱成璧揮一揮手讓竹息下去,方笑吟吟道:“竹蓀被稱爲‘雪裙仙子’,又叫‘菌中皇后’。可寧神健體、補氣養陰,自古就列爲‘草八珍’之一,只可惜,只有一盞之數,倒是爲難。”
奕渮啞然失笑:“巴巴地列出這些好來,原是防着我與你爭搶麼?罷了罷了,我堂堂男子漢,何必跟你爭這一盞湯羹?”
朱成璧佯裝動怒,不依不饒道:“可見在你心裡,我就是個饞嘴的,一無是處了。罷了罷了,我本是想着這幾日長寧身子不好,你免不了心焦體燥,是要讓給你喝的,你既然這樣揣度我,那可沒有你的份了!”
奕渮撫掌笑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看來當真是不錯的!”
注:竹蓀是寄生在枯竹根部的一種隱花菌類,形狀略似網狀乾白蛇皮,它有深綠色的菌帽,雪白色的圓柱狀的菌柄,粉紅色的蛋形菌托,在菌柄頂端有一圍細緻潔白的網狀裙從菌蓋向下鋪開,被人們稱爲“雪裙仙子”、“山珍之花”、“真菌之花”、“菌中皇后”。竹蓀營養豐富,香味濃郁,滋味鮮美,自古就列爲“草八珍”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