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眉斂翠春煙薄(2)
乾元元年三月二十四,阿巴根被朱祈禎的玄武營攻破。
乾元元年四月初一,葉尼塞被李成楠的白虎營攻破。
自此,鬲昆五城,僅剩下金都一座孤城,察哈術大汗與墨蘭王妃日日在金都皇城焚香禱告,祈求神明庇佑、躲過亡國之災。
乾元元年四月初五,金都,已被四大營十二萬兵馬合圍,如孤懸海面的浮冰,只等消融盡的那一日。
玄武營中軍大帳,暖暖地燒着炭火,孫傳宗正爲朱祈禎包紮傷口,見那背上的劍傷仍未痊癒,不免心裡吃痛,一壁塗着膏藥,一壁斥責道:“你是一營總兵,哪有衝鋒陷陣的,若是你這主帥倒了可怎麼辦?”
朱祈禎赤着上身,聞言不由是攤手一笑:“阿巴根與咱們僵持了多少時日?好容易攻破了城門,我一時間沒能控制住就衝過去了。”
孫傳宗嗤的一聲笑了,原本緊繃着的臉也稍稍和緩:“阿巴根的確難攻,前番澠州與漠川失陷的消息傳來,赫連木真發動了全城的兵力,將城牆加固得嚴嚴實實。這便也罷了,偏偏這邊我們用虎踞大炮轟城,那邊他們救隨時修補,真個是不怕死的。”
朱祈禎點一點頭:“阿巴根靠近採石場,所以纔有底氣跟我們硬扛着。本來我還做滿了打算要向攝政王請求援兵,幸虧是陳正則想到了法子,用虎踞大炮專門猛轟東城的城牆根,那裡有地下暗河,根基不穩,赫連木真再怎麼搶修也是於事無補了。”
孫傳宗點一點頭,眸光微微一沉:“陳正則雖是立了大功,但我心裡總是擔心,他若是真的想去救齊正聲,只怕也會牽連到咱們。”
“他不會。”朱祈禎低低道,“虎踞大炮的事情就是他頭上懸着的利劍,他心裡再怎麼怨恨,終究,也不得不掂量着前途。”
孫傳宗沉沉嘆氣,爲朱祈禎披上中衣:“那樣的事情,加在誰身上,都是一輩子的爲人挾持。”
“在紫奧城,想要做到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怕是癡人說夢。”朱祈禎目光深深,從案上的帥印上劃過,“陳正則想要做到正直爲人,但已是不可能的了。”
見孫傳宗若有所思,朱祈禎笑道:“把那炭火給熄了吧,別叫其他參將以爲我弱不禁風,況且將帥軍卒理當同心同力,只我這裡燒着炭火總也是不好。”
通明殿外,柳樹依依,那大片大片的柔潤綠色仿若採擷了人間四月最芳菲的景緻,融合而成最點眼、最心曠神怡的風景。
端妃扶着吉祥的手緩緩出了通明殿,臉上卻是掩飾不住的淺淺的憂慮。
吉祥輕輕道:“娘娘不必擔心,齊大人在前線必定會好好的,聽聞午後加急的奏摺到了頤寧宮,四大營十二萬兵馬圍困金都,攝政王有意讓齊大人統領四大營呢!”
端妃輕輕頷首,脣角方有淡淡的笑意揚起:“澠州與漠川是陳恪父子的功勞,阿巴根與葉尼塞則分別劃入朱祈禎與李成楠的戰功,唯有養父一人,未曾有顯著的戰功。這次,攝政王讓養父統領四大營,若金都順利攻下,自是大功一件。”
吉祥點一點頭,笑着附和道:“攻下金都,意義非凡,只怕連陳恪父子都是比之不過的。”
端妃伸手拂過一支弱柳,耳垂的翠玉葉明珠耳墜似有欲滴的青翠色染上柔嫩的柳葉,連着那姣好面容上未及消散的清愁都似化在水墨胭脂裡一般,讓人心生憐惜:“養父撫育我,我自然應該爲他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只可惜如今我不得寵,嫺妃身懷有孕,只怕孕中多思、更見不得我去爭寵,我也只能日日祝禱,盼着養父平安無事、凱旋而歸。”
吉祥似有幾許遲疑,思忖着道:“上回嫺妃娘娘來披香殿,娘娘用百合香的時候,她就有些不甚歡喜,奴婢愚鈍,爲什麼上回娘娘要費盡周折,讓御膳房的金司藥研製了九勻千步香呢?”
端妃淡淡一笑:“她必定不會收下那香的,若她收了,只怕是要下手來害我。”
吉祥一怔,下意識攥緊了手裡的絹子:“娘娘的意思是?”
“嫺妃城府極高,之前我與她相安無事不過是因爲她的後位無可動搖,如今她主動提出讓朱柔則爲後,若不是姐妹情深,只怕心裡是恨極了的。她不喜歡香料,章德宮也極少焚香,自她有了孩子更是終日只用瓜果。”端妃笑意寧和,彷彿說着的並非是什麼要緊之事,“若她肯收下那香,只怕是要來勢洶洶,當年武媚娘扼殺親女嫁禍王皇后,她也可能會如此算計我。”
吉祥神色一驚,眉心蹙起:“但這孩子畢竟是她日後得寵的希望,她如何捨得?”
“她這一胎,極少讓太醫看顧,只是自己斟酌了用藥,這一胎到底是好是壞,你我心裡具是沒數,即便此胎不順利,她的貴妃之位也是跑不掉的,位分極其尊貴,即便寵愛少些又何妨呢?太后並不看重我,上回眼睜睜看着我失寵,並沒有出手救我,只怕若有一日,我遭她人戕害,她亦不會出手相助。”端妃眸光微沉,只望着遠方頤寧宮深闊高聳的宮宇,“皇上不寵愛,太后不顧惜,若是嫺妃也有意害我,只怕我是窮途末路。”
“所以,娘娘纔要試探嫺妃娘娘麼?”
“試過了,才能放心,只不過心裡依舊是懸着,直到前幾日,纔是真正安了心。”端妃撫着胸前的金絲八寶攢珠項圈,正中鑲嵌着的那顆拇指大的翡翠,水汪汪的似倒影着這紫奧城無盡的繁華,但這繁華背後的辛酸苦辣,卻只有真正正正生活在這裡的女子才能體會得深刻、入骨。
“嫺妃剛剛宣過樑太醫沒多久,樑府就突發大火了,你看,姑侄二人,尚且做不到同心同意,只怕嫺妃現在滿腦子想着的都是如何博取太后的心意了,更不會在我身上動心思了。”
吉祥低低道:“奴婢也覺得這件事情古怪得很,樑太醫是太后娘娘的心腹,也爲嫺妃娘娘診斷過脈象,自從朱大小姐入宮那日被章德宮傳喚之後,再沒有過踏足。前幾日,他陡然被嫺妃娘娘宣召,偏偏沒幾日就暴斃,只怕這裡頭的事情更是古怪了。”
“他是太后的心腹,先帝一朝的事情,只怕他知道得不少,如今人沒了……自然,死人的口風最緊。”端妃的眸光隱隱透出一絲陰森的寒意,“太后的手段,當真是毒辣。”
吉祥一凜,只覺得背後冷颼颼的,唬得汗毛根根倒豎,不由四下裡望一眼,輕輕道:“娘娘,這樣的事情,知道得越少,反而是越好,咱們還是回宮吧。”
待到端妃與吉祥離去,竹息與竹語緩緩從濃郁的榕樹後轉出,淺煙水綠色的長裙上是朵朵玉簪花,袖口則皆繡着五瓣翠竹葉。
竹語瞥一眼端妃單薄的背影,低低道:“她倒是真正的聰慧細緻。”
竹息冷冷一笑:“這宮裡頭的妃嬪,若不機敏着些,只怕不是爲人魚肉,就是淪爲棋子,到死都會是個糊塗的。”
竹語的悵惘嘆息如濃霧化開:“今日是清明瞭,頤寧宮裡的事情也不少,姐姐,我們還是趕緊進去吧。”
竹息低低一嘆,似有許多往事浮現在眼前,她緊緊攥着手裡的絹子,將那青翹花與竹葉的紋路收進掌心,細細摩挲着:“有一件事情,一直堵在我心裡。”
竹語奇道:“姐姐是有什麼煩心事兒嗎?”
竹息緩緩搖頭:“你是知道的,當年玉厄夫人死前,曾說她不曾指使趙全心去殺蕭大人,當初劉采女也說,她哥哥從未想到過要殺蕭大人,那麼……”竹息的疑慮之色如雲籠罩在她的面龐,只覺得這樣的神色有幾分陌生疏離,“劉采女與玉厄夫人並不相識,爲何都……”
“姐姐。”竹語緊緊握住竹息微微顫抖的雙手,沉聲道,“劉采女是趙全心的幼妹,自然是要爲他開脫的。”
“都是臨死之人,並無必要一力爲旁人開脫,更何況玉厄夫人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她若真沒做過的事,是一定不會承認的。”
竹語微微一怔,心底涌起的疑惑瞬間已竄至脣舌:“姐姐是在疑心太后娘娘?”
“樑府的事情,你不覺得跟蕭府,實在是太像了嗎?”
竹語且驚且疑,心思轉動如輪,待到稍稍平靜下來,方柔聲勸慰道:“太后娘娘不會如此,若真與她脫不開關係,當年姐姐出嫁,她爲何事無鉅細,準備得妥妥帖帖?她是真心爲姐姐籌辦婚事,而非走過場。姐姐,或許是玉厄夫人與劉采女有意堅持,意在造成你我與太后娘娘之間的隔閡呢?”
竹息雖然疑慮不定,但竹語這一席話倒也有幾分道理,於是點一點頭道:“也是,可見我是鑽了牛角尖的,罷了,罷了,咱們趕緊進通明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