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釵雲髻纖手低(1)
八月,月桂飄香,真寧正抱着一隻填漆嵌玫瑰石委角盒子走在永巷,卻有人沒頭沒腦地撞了出來,差點撞個趔趄,只是盒子卻飛了出去,盒中的幾張信箋也落了出來,真寧怒道:“是誰?”
簡云然嚇了一跳,慌忙撿起那幾張信箋,恭敬奉到真寧面前,跪倒行禮:“長公主恕罪!”
真寧皺一皺眉頭,接過那信箋收放到盒子裡:“原來是簡尚宮,出了什麼事要走得這樣急?”
簡云然忙道:“織造局給長公主出閣準備的蜀錦被不懂事的小宮女送去了欽仁太妃那裡,方纔欽仁太妃找了奴婢過去罵了一通,說奴婢粗枝大葉,長公主出閣是大事,不該出此差錯。奴婢便是要去織造局告誡她們留着心做事,故而走得急了些,衝撞了長公主。”
真寧聞言,有些好笑,又有些發赧,扶起簡云然道:“欽仁太妃也真是,送錯了就打發了人送回來便是,倒也值得把你特意找過去。”語畢,真寧細細端詳簡云然明麗出塵的面容,笑道,“若孤記得沒錯,簡尚宮彷彿是二十三歲?”
簡云然誠惶誠恐道:“是,承蒙長公主記掛。”
真寧點一點頭:“你已是尚宮了,在紫奧城,往往是年屆二十五歲、得到皇上或是皇后允准不必離宮的宮女才能做到尚宮一職,即便是御膳房尚食或是尚儀局尚儀,往往也需是確定永居深宮者方能勝任。你年紀輕輕就榮居尚宮一位,確是不容易。”
簡云然忙道:“奴婢也是得太后娘娘與皇上的憐惜與提點,方能執掌六尚。”
真寧忖度着道:“如此說來,你是打算一輩子在這紫奧城了?”
簡云然微微一怔:“奴婢未曾想得那樣長遠……”
真寧低低嘆息:“既然母后與皇弟賞識你,你也該爲自己圖謀一份好的歸宿,很多人羨慕孤是帝姬,能過得安穩,其實,孤也捲進過不少事情。倒不是孤一意勸你,紫奧城的尚宮,也未必是很得意的事情,外頭的天,纔是真正的天,外頭的水,纔是真正的水。”
簡云然有一瞬的怔忪與迷茫,細細一想,已是瞭然:“所以,長公主不僅僅是離開紫奧城,更是離開京城,離了這裡,方是真正自由。”
真寧頷首道:“你說得不錯,碧海藍天,方是最好的所在。孤這盒子裡的信箋,都是陳舜的,孤也只是觸景生情,不想你年紀尚輕,就終身只落得一個冰冰冷冷的尚宮之位。”
語畢,真寧兀自離去,只留下簡云然立在風裡,涼風拂面,方驚覺幾分冷意,心裡的思索,卻是一層一層瀰漫開來。
瑰儀殿,朱成璧正靜靜坐着,一襲淺月色羅緞長裙逶迤拖地,如月華攬在周身,讓人覺得寧和靜謐。
見到真寧進殿,朱成璧恬和笑道:“方纔去了哪兒,倒叫哀家好等。”
真寧微微屈膝,淺淺笑道:“兒臣特意去了皇弟的庫房,尋了一隻好的盒子。”
朱成璧招一招手,示意真寧坐於自己身側:“再過幾日就要出閣了,你來看看織造局給你做的嫁衣。”朱成璧拍一拍手,幾名宮女將一旁放在貴妃長榻上的嫁衣徐徐展開,那樣絢麗而華美的嫁衣,以金銀線在百褶鳳尾長裙上密密繡出春蘭秋菊的華茂圖案,蹙金刻繒彩繪衣上則是九鳳圖紋,針腳細膩,那鳳羽光華,展翅直欲從衣上騰飛而起,更鑲嵌了大顆的水鑽與南珠,寶光四射,給瑰儀殿添了幾分灩灩華彩。
真寧不覺驚歎:“織造局果然精細,連袖擺邊緣的鳳紋都那樣細密。”
朱成璧微有幾分得意:“哀家是從圖樣開始細細選起,幾番增改,還特意請了順陳太妃一同選看。”
真寧心中一動:“母后這樣上心。”
“你是哀家唯一的女兒,哀家自然要上心。”朱成璧揮一揮手,示意一側的宮女下去,待到朱漆殿門被“吱呀”一聲掩上,朱成璧低低嘆道,“吉州那樣偏遠的地方,哀家總是捨不得。”
真寧微微紅了眼圈:“兒臣也捨不得母后。”
朱成璧握着真寧柔嫩細膩的雙手,緩緩摩挲着:“還在王府的時候,你膽子小,夜裡不敢獨自一人睡,總是纏着哀家。哀家後來狠了狠心,一連幾日晚上讓你獨自睡,但哀家總不能放心,等你不屈不撓地鬧過、直到無可奈何地睡下,哀家都會悄悄進去陪你一會兒,幫你把臉上的淚水擦掉,這樣一個月後,你才漸漸習慣了。”
真寧泛起一絲羞澀:“母后記得這樣清楚。”
朱成璧搖一搖頭,爲真寧攏一攏鬢邊的幾縷碎髮:“後來到了含章宮,哀家也習慣了在臨睡前悄悄去你的寢殿看你,你都睡得很安穩,但唯有一日,就是在設計夏夢嫺之前那個夜晚,你抱着膝頭坐在牀邊……”
真寧一怔,低低道:“母后看到了?”
“那一晚,母后在外面看了你許久,母后幾次想要進去,告訴你,母后只是與你玩笑,並沒有鶴頂紅,一切,只是玩笑。”朱成璧眸光微轉,似是看到了彼時的情景,更似有夜風在身側盤旋,有星星點點的寒涼滲入肌理,“但母后沒有那麼做。”
真寧喟然一嘆:“因爲,還有皇弟。”
朱成璧綿長的嘆息有低迴婉轉的餘韻:“是啊,哀家不能不爲皇帝做好打算,他坐穩了皇位,哀家與你纔會有更好的生活。但每每午夜夢迴,哀家總能想起你當時的神情,哀家心裡也恨自己,恨自己不爭氣,不得你父皇寵愛,還要靠自己的女兒來掙得前途。”
真寧的眸中有霧氣瀰漫而起,想起朱成璧曾在暴雨裡跪着兩個時辰,心底亦是傷感。
“儀柔……”朱成璧喚起這個名字,只覺得嘴角有幾分生澀,更勾起內心裡的辛酸與苦痛一併涌起,“我總是在想,如果沒有舒貴妃,我與你,與凌兒,會不會好些。”
真寧心裡被軟軟觸動,陡然明白,爲何舒貴妃會被趕去安棲觀修行,並非是因爲普通的嫉妒與怨恨,而是因爲舒貴妃的存在,讓朱成璧過得更爲辛苦。
“母親……”真寧長長嘆氣,“儀柔從未怨恨過母親,母親有母親要爭取的,若儀柔不能幫助母親爭取,不僅是不智,更是罔顧了母女親情。”
朱成璧揚一揚眸,將泛起的淚光收緊,緊緊擁住了真寧。
乾元元年八月初六,真寧長公主出閣下降,大陳歌樂,舉國盡歡,玄凌更賜下二十座城池爲真寧長公主湯沐邑。
真寧的華蓋儀仗車隊逶迤離開紫奧城的時候,朱宜修與萬明昱正立在城頭,清風吹拂,緋紅色與月白色的裙袂翩飛,如綻放的嫣紅牡丹與粉白玉蓮。
望着一襲蹙金真紅廣袖長袍的真寧從轎子裡走下,向紫奧城行三次叩首之禮,萬明昱低低一嘆:“我倒真是很羨慕長公主。”
朱宜修長眉一挑:“她是金枝玉葉的帝姬,能與駙馬一心一意相對,世間的女子,若論地位尊貴,當屬太后與皇后,但最讓人羨慕的,還是帝姬。”
萬明昱搖一搖頭:“若牽扯進權謀利慾中心,不論是和親,還是政治聯姻,只怕也是萬分艱苦。唯有真寧長公主,遠離京城,漠北邊境雖然清苦,但卻擁有你我畢生都無法企及的自由。”
朱宜修望一眼曠遠的天際,那是鉛華洗盡後如清水一般的蔚藍色澤,淡淡道:“自由?生在這京城,鐘鳴鼎盛之家,錦衣玉食之人,你一早便拿了這自由做交換,沒得選擇。”
“是麼?”萬明昱的目光有幾許迷離,似是喃喃自語,“原來,一早就簽下了終身之契……”
乾元元年八月初九,玄凌加封朱柔則生母陶氏爲正一品吳國夫人,追封朱宜修生母爲正二品榮安府夫人。
鳳儀宮,朱成璧夾了一塊奶香蓮花捲咬了一口,不由含笑:“脣齒生香,確是不錯。”
朱柔則立於一旁,聞言暗暗鬆了口氣,又夾了一塊到朱成璧碗裡,柔聲細語道:“淮小麥是特意從淮南送過來的,磨得極細,最是養胃,這豆油也是新鮮榨取的,前幾日就試蒸了幾籠,只怕母后會不喜歡。”
玄凌點一點頭,微微笑着:“宛宛很是有心。”
朱成璧淡淡一笑:“這奶香蓮花捲雖好,哀家也從未嘗過這樣精細的手藝,但哀家這幾日胃口不好,這奶香味太足,豈非讓哀家失了胃口?”
朱柔則一怔,勉強笑道:“蓮花捲裡落的是精煉牛乳,兒臣問過太醫的意思,母后近來胃口不好、氣血不足,牛乳倒是好的……”
“牛乳雖好,但未必合哀家的口味,就好比良藥雖利於病,卻依然苦口,你明白嗎?”
朱柔則耳後一燒,心裡已“砰砰”跳了起來,前些日子聽說朱成璧胃口不好,特意精心準備了一些藥膳,細細比對過又問了太醫的意思,直到確認無礙,方敢邀請朱成璧來鳳儀宮用膳。孰料,菜還未上全,卻先被奶香蓮花捲敗了朱成璧的興致。
“你的心思雖好,但也得清楚是否能投人所好,你覺得自己是處處爲人着想,旁人卻未必肯領你這份情,關竅在哪裡,心裡得明白敞亮。”朱成璧瞥一眼玄凌有幾分尷尬的神色,淡淡道,“柔則,哀家肯立你爲皇后,也是有哀家的考量,不必在哀家身上動什麼心思,只要你把後宮管束好,哀家自然高興。”
竹息眸光微沉,揚起淺淺的笑意:“如今,賢妃娘娘與德妃娘娘比過去收斂了不少,不正是皇后娘娘的功勞嗎?後宮裡寧靜,皇上也能潛心於政事學習,這纔是太后娘娘最高興的地方,又何須皇后娘娘親自下廚呢?”
朱柔則聽到此處,心裡已是明白過來,忙道:“是,兒臣明白了。”
玄凌聞言,原本微微蹙起的眉頭也舒展開來,似是心裡懸着多時的石頭落了地:“也是兒臣不是,若兒臣早日明白母后的心意,宛宛倒也不會唐突。”
朱成璧和靜一笑,轉向朱柔則道:“聽聞端妃很喜歡來鳳儀宮向你學琵琶?”
朱柔則溫婉笑道:“是,端妃與兒臣很是投緣。”
朱成璧點一點頭:“端妃倒也罷了,成貴人剛晉了位分,也可先放一放,陸容華的父親擢升爲大理寺卿,萬容華的父親則調入了刑部,前朝與後宮往往是掛鉤的,後宮雖然不得干政,但有些事情,還得明白。”
朱柔則略略一想,沉吟道:“萬容華入宮以來連晉兩級,年前再晉位分怕是不妥,不如都放到年後,正月裡晉封也更喜慶。”
玄凌頷首道:“既然陸容華與萬容華都要晉位分,不如李婉儀也一同晉一級,她們三人畢竟是一同入宮。”
朱柔則微微屈膝:“兒臣稍後會知會啓祥宮、承明宮與長春宮,讓她們三人心裡有數,母后與皇上是一直對她們是關懷有加的。這樣也是昭示後宮,唯有安靜順伏的女子才得母后與皇上的心意,也是讓賢妃與德妃好好學着,不可再行差踏錯了。”
朱成璧聞言,這才舒心地笑了,執過朱柔則的手道:“這樣纔是用心十足了。其實,母后讓你晉她們的位分,亦是讓天下臣民知道你是賢明之後,紫奧城裡不需要什麼九曲玲瓏的心思,明白嗎?”
朱柔則軟軟屈膝,笑靨如花:“兒臣明白了。”
見朱成璧興致頗好,朱柔則又舀了一碗玉米蹄花湯遞到她面前,笑道:“蹄花湯雖鮮,但湯裡配了薏米、綠豆與紅棗,喝着倒也不膩。”
朱成璧含笑接過,只微微飲了一口,心裡卻猛地衝上一股酸氣,幾乎抑制不住,慌亂間,那冰瓷碗摔到地上,“啪”的一聲是一地狼藉。
“母后!”
“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