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滿地不開門(1)
攝政王府,書房,奕渮端坐於桌案後,正執着一盞茶微微啜着,見朱祈禎與孫傳宗進入,微微一怔,旋即笑道:“都來了?”
朱祈禎與孫傳宗行禮道:“攝政王安好。”
奕渮點一點頭,示意他們入座,方徐徐道:“祈禎,近來兵部的事情如何?”
朱祈禎聽得奕渮的語氣頗爲親密,放寬了幾分心,笑道:“承蒙攝政王關心,兵部最近正在改造、維護軍械,並且小批量生產虎踞大炮。另外,針對鬲昆一戰,在做一些戰術的整理研究。”
“虎踞大炮在對兀良、鬲昆的戰事中成效卓然,是該推廣使用,爲何只是小量生產?”
朱祈禎忙道:“目前我大週四海昇平,若大量生產虎踞大炮只會讓周邊諸國,如赫赫、東瀛、暹羅等國惶恐不安。且虎踞大炮威力雖大,但日常保養耗資巨大,更需要時時試射訓練,所以只能多做養護工作、小批量生產。”
奕渮讚許地打量朱祈禎幾眼,又道:“聽聞你組織測繪漠北地形,進展如何?”
朱祈禎道:“測繪工作已完成大半,目前還有一些繪圖、整理工作,假以時日便可完成。”
奕渮抿一口茶,又轉向孫傳宗道:“驍騎營近來如何?”
孫傳宗忙道:“紫奧城的戍守巡務沒有問題,驍騎營也時時操練。”
奕渮頷首道:“驍騎營的任務,其實不輕,之前傳宗你在暢音閣擒拿私通外臣的宮中女眷,最後是何結果?”
孫傳宗道:“擒到一男一女,那名男子是通明殿的侍衛,名爲卓武,當場引劍自殺,事後查知是盜竊了宮中的錢財,在私運途中經過暢音閣,以爲其罪被人揭發故而自盡;另一位是尚宮局的簡尚宮,她是在爲朱祈禎朱大人的二夫人找尋白日裡遺落的簪子罷了。所謂私通,只是謠言。”
奕渮嗯了一聲道:“那也罷了,若是真有私通,傳宗你切切不可疏忽,畢竟是關乎皇室顏面的事情,明白了嗎?”
孫傳宗起身抱拳道:“微臣明白,攝政王放心便是。”
“很好,你們的工作都做得很好,只是……”奕渮徐徐抽出案上的一卷文案,淡淡道,“有人彈劾朱祈禎你與蕭竹筠之死有關。”
宛如驚雷在耳畔炸響,朱祈禎與孫傳宗具是大驚失色,根本不曾防備原本再平常不過的談話內容會陡轉直下。
奕渮的目光似是漫不經心掠過朱祈禎身上,卻如一柄鋒銳的刀厲厲割過,朱祈禎俯身下跪,再三叩首:“攝政王明鑑!微臣與蕭竹筠之死無關!”
孫傳宗亦是跪下:“攝政王,微臣敢以性命擔保,朱大人與此事無關!”
奕渮嗤的一笑:“做什麼這麼緊張,本王有說自己信了嗎?”
朱祈禎一怔,忙道:“多謝王爺……”
“你先別急。”奕渮意味深長地看了朱祈禎一眼,隨手拋下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信箋,想必是有了些年頭的,那信箋的邊沿微微泛黃。
朱祈禎竭力平復急促的呼吸,緩緩抖開那信箋,一眼便是怔住,大腦裡一片空白。那信箋更是如同一塊燒紅的炭火,狠狠灼燙着肌膚。
“這封信,出自朱祈禎你的手筆,是本王的手下尋到的,就在當年發生大火的蕭府!”奕渮緩緩起身,居高而下,冷冷迫視朱祈禎驚疑不定的眸光,“這封信說的什麼,朱祈禎,念給本王聽聽!”
朱祈禎恐到極點,不知道爲何掩蓋得那樣好的秘密被一朝揭發,更不明白攝政王是何時得到這封信,嘴脣顫得厲害。
“十月十三,子時一刻,蕭府上下,一個不留,可令大火滅跡。”孫傳宗淡然開口,迎上奕渮質疑的目光,“攝政王,這封信,是微臣寫的。”
朱祈禎震驚地望着孫傳宗,孫傳宗卻頗爲平靜,沉着道:“這件事,朱大人根本毫不知情。”
“是你?”奕渮冷笑連連,“這是你的字?”
“攝政王若不信,微臣可以寫給攝政王看。”孫傳宗從容起身,取過案上擱着的狼毫毛筆,一筆一劃寫下,專注謹慎,絲毫不慌亂。
朱祈禎看着孫傳宗從容的神情,忽而明白,爲何他那樣辛苦地練字,只求以假亂真,與自己一模一樣。原來,早在四年多前,他就防着會有東窗事發那一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頂罪,爲了讓自己有活下去的機會。
曾經,作爲中軍武臣的自己,看着蕭竹筠這個後起之秀,在驍騎營裡遊刃有餘、節節高升。驍騎營四年一度的比武大賽,歷來都是加官進爵最爲便利的通道,亦是樹立威信的絕佳時機。然而,最後的對決,卻是蕭竹筠招招致勝,壓制得自己幾無還手之力。最後,還是蕭竹筠主動提出平局。其實,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再打下去,必敗無疑。蕭竹筠的大度與謙讓,是對少林出身的自己的最大羞辱。
再後來,蕭竹筠擢升爲副統領,反倒是進入驍騎營已有六年的自己,屈居人下、數年不得提升,而紫奧城那位姑母根本不顧自己死活。曾經那張“韜光養晦”的紙條,也成爲了一紙笑話。
即便這樣還能忍下去,但皇帝賜婚蕭竹筠與竹息的消息無異於當頭一棒,這意味着,蕭竹筠在姑母的心中,從此將永遠居於自己之上,而作爲遠房侄兒的自己,只能眼睜睜看着蕭竹筠奪去官位、奪去信任、奪去所有的希望。
只要蕭竹筠在一日,自己就永無出頭的那一天。
隆慶十年正月十三,蕭竹筠於熟睡中被刺殺,隨後便是一場大火,蕭府上下,無一倖免。那一晚,自己怔怔坐在牀頭,徹夜未眠。自己永遠也忘不了彼時是如何緊張、害怕到渾身發抖,是孫傳宗緊緊握住自己劇烈顫抖的手,將心中奔涌的潮水一一撫平。
隆慶十年正月十七,姑母在德陽殿傳召了自己,同一日,被嫁接了所有罪名的統領趙全心於午門外被處斬。看着面前端莊華貴的姑母,看着她臉上那一絲揮之不去的淺淺的清愁,一絲竊喜悄悄攫住了自己顫抖的心頭。
七年的忍耐,七年的韜光養晦,七年的虛顏以對,從最初因爲外戚身份被衆人迎來送往,到中途因爲無人問津而一路沉寂,到最後痛下殺心而爬到了高位,這裡頭的辛酸與無奈,並非旁人可以領會。
再後來,博陵侯兵困京城,自己看到了一個絕佳的時機,一個可以剷除最後一個障礙、即新任統領杜廣生的時機。儘管,素來敦厚的杜廣生對自己很好,也從來沒有妨礙過自己。但是,爲了前途,爲了讓自己成爲姑母最爲倚賴的心腹,杜廣生只有死路一條。
第一次出手害人的緊張與忐忑,到了第二回,便是令自己都驚異的平靜。
這一回,爲了徹底避嫌,是孫傳宗陪同杜廣生去了博陵侯的大營。計劃非常順利,杜廣生死在了一個兵卒的刀下,刀刃上是西域劇毒,他連一絲思考的機會都沒有,甚至都不知道那個兵卒是誰。緊接着,孫傳宗便刺殺了那個行刺的兵卒,一切都天衣無縫。
杜廣生死了,而利用杜廣生的死,使得博陵侯的幾名心腹部將扶靈入京,如此,重華殿夜宴,才能這樣便利地剷除博陵侯。也正是因爲這個在旁人看來的巧合,才讓彼時尚爲樑王的攝政王,對自己生出信任。
所有擋路的人都盡數除去,當自己最終登上驍騎營統領之位,孫傳宗也順理成章地成爲副統領。手握重權、又得姑母信任,自己終於真正做到了揚眉吐氣,那一年,自己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就已經看到了無限光明的前途。
再後來,自己娶了邱藝澄,榮登神機營統領之位;再後來,自己迎娶木棉,又入兵部供職,一路升到正三品兵部右侍郎。對於曾經那個父母雙亡、背井離鄉、奔赴少林寺學武的少年,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富貴險中求,自己做到了。
心緒被猛地拽回,疼得鑽心,彷彿被一股強大的力道用力撕扯,毫不留情地要剝去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部分,朱祈禎陡然出聲:“不!不是他!”
“朱大人,我知道你很失望,我知道你萬萬想不到,也萬萬不敢相信,十年的朋友、兄弟會是這樣的人。”孫傳宗適時截斷,擲地有聲,“但我做不到,我無法容忍!我在驍騎營的比武大會,被蕭竹筠壓制得那樣慘!爲何他總能平步青雲,而我只能默默無聞!我做不到!”
孫傳宗緊緊盯着朱祈禎空洞的目光,一字一頓:“不值得,我不值得你救,一人做事一人當,攝政王要如何處置,悉聽尊便!”
奕渮滿腹懷疑,冷冷看着朱祈禎:“朱祈禎,他說的是真的嗎?”
朱祈禎的嘴脣一張一合,有淚水蜿蜒而下,良久,他機械似的開口:“不是我做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做的。”
孫傳宗劇烈跳動的心陡然停止,他沒有落入攝政王的圈套,若他承認我說的話是真的,就逃脫不得推諉罪行的嫌疑,若他認爲我說的話不是真的,那方纔的一番言語功夫,悉數白費。
所以,唯有咬定不是自己做的,又不知道我的話是真是假,那才合理合情。
朱祈禎,你懂得保住自己,就不枉我攬下全部的罪責。
孫傳宗以額觸地,紋絲不動,這樣的姿勢,恰到好處地不會讓淚水奪眶而出,而唯有鎮靜自若的自己,纔不會讓朱祈禎改變念頭。
一切都結束了,蕭竹筠,欠你的債,由我來還。
孫傳宗合起雙目,等待攝政王最後的裁決。
奕渮靜靜望着面前跪着的兩人,目光冰冷若千年封凍的堅冰,不帶一絲溫度:“孫傳宗,念在你多年行事謹慎、爲本王奔勞行走,本王就賜你自盡。本王只會給你一天的時間,明日的朝陽升起來的時候,本王希望看到你府裡豎起白幡。”
朱祈禎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光滑如鏡的地磚上,劃過臉頰的一瞬,有滾燙的觸感。他牙關緊鎖,彷彿含着一口熱血,直到牙齦都微微發酸。
朱祈禎劇烈地顫抖着,想要開口求情,但寬大的袖子底下,卻是孫傳宗緊緊按住自己掌背的手,那樣緊,那樣熱,彷彿是一生一世的時光,都盡數灼燒在掌心的溫度中。
腳步聲,一步一步離去,最後一絲的念想,也抽絲剝繭一般的離去了。
孫傳宗緩緩起身,轉過身的那一剎那,幾乎是蚊蚋一般的輕聲細語,那是最後的訣別:“千萬,別來孫府……”
孫傳宗也離去了,偌大的書房,只剩下自己一人,風緩緩拂過臉頰,那樣徹骨切膚的寒冷,根本無法牴觸,彷彿是五臟六腑、連同全身的溫熱血液都被帶走了,只剩一副空殼。朱祈禎再也無力抑制,伏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