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郎眉剪遠山翠(2)
儀元殿,湯靜言靜靜躺在金絲錦被中,綿軟的被子似幼魚一般吻着自己的光滑的軀體,有一陣陣的麻酥感。湯靜言不住地回首去看門邊,等了許久,不由焦慮,揚聲喚道:“簡尚宮?”
簡云然聞聲入殿,她如今甚得玄凌與朱柔則信任,不僅得朱柔則親自傳授驚鴻舞,更負責指點安排新晉妃嬪的初次侍寢。其實,簡云然統攝六尚,是不必親力親爲、主理這樣的工作,但亦可見玄凌對她的賞識,即便身居御膳房尚食之位的閔瓊蘿得太后與嫺貴妃信任,亦無法與簡云然相提並論。
簡云然微微屈膝,恭敬道:“良娣小主有何吩咐?”
湯靜言有些發赧,聲若細蚊:“皇上,怎麼還沒有來呢?”
簡云然低低一笑:“小主且先等待,或許皇上被旁的事情絆住了手腳。”
餘音未落,卻是李長執着拂塵匆匆過來,簡云然忙道:“李公公神色匆匆,可有什麼要緊的事?”
李長咳了一聲道:“方纔永華宮走水,德妃娘娘受了很大的驚嚇,皇上正陪着德妃娘娘,晚上不會回儀元殿了。”李長不便入殿,只在殿外向湯良娣行禮道,“良娣小主,皇上說了,明天晚上自會陪您,今天晚上,您就歇在儀元殿,不必挪回景福宮了。”
簡云然聞言一怔,卻也不敢流露出惋惜的神色,只低低道:“尚宮局會爲德妃娘娘準備好所需之物,還請公公轉告皇上,勿要煩惱動怒。”
湯靜言死死咬住下脣,妃嬪初次侍寢,卻連皇帝一面都不能得見,想必整個乾元朝,自己是頭一例吧,雖然心裡又氣又恨,湯靜言也只能極力平靜住自己,凝成若無其事的玲瓏之音,緩緩道:“多謝皇上關懷。”
景福宮,湯靜言緩步而入,卻明顯覺得,這宮裡的步子,走得遠遠比想象中要難,甫一入殿,卻見德妃坐在裡面,安然自得地飲茶。湯靜言心頭大恨,卻也只能屈膝行禮:“德妃娘娘萬福永安!”
德妃嗤的一笑,揚一揚手示意她起身,玉蔥般的指甲上染着的紫蝴蝶色澤絢麗,鮮活得似要飛出來一般。德妃徐徐道:“今晨看了《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對於完璧歸趙一事頗感興趣,想與湯良娣你閒敘一番,不知你意下如何?”
湯靜言柳眉一揚,不卑不亢道:“德妃娘娘位高權重,靜言自然辯駁不得,不過永華宮走水,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德妃徐徐起身,一襲水光錦團蝶百花煙霧鳳尾裙襯得她容顏秀麗,在初晨柔煦的日光裡,她只噙着一縷淺淡如清水的笑意,卻如千日紅那般明麗耀眼。湯靜言暗生嫉妒,入宮之前早就聽聞,紫奧城的妃嬪,除了皇后,德妃的相貌堪當第一,如今一看,果然是纖濃合度、星眸欲醉、膚若春蔥凝萃、脣如櫻色自紅,的確是明豔不可方物。
德妃緩緩行至湯良娣身側,呵氣如蘭:“你的父親很有心思,把你送進宮之前,想必也細細告訴過你,宮裡諸位妃嬪的優缺長短。但本宮提醒你一句,雖然當初萬婕妤、端妃與成嬪對本宮無禮,本宮招架不過、以至淪落到失寵的地步,但今時今日,本宮早已沒有當初那麼淺薄張揚。”德妃脣齒含笑,冷凝了尖刻的意味道,“你要替你父親爭頭爭臉,本宮也有自己的家族榮華,你父親在前朝敢與本宮的父親作對,本宮就敢壓得你日日難見天顏!除非,你向本宮叩首求饒。”
德妃的聲音極輕,彷彿閒話家常,卻不啻於一股森森陰風,一路吹到湯靜言心底,湯靜言雙膝微微發抖,極力撐着自己,回首怒視德妃淡若晨曦的眸光:“德妃!你不要欺人太甚!”
德妃笑意深深,如枝頭凝着初晨日光的露水,有燦若雲霞的豔麗:“本宮是正一品的德妃,你不過是小小從五品的良娣,你又能奈我何?”語畢,德妃一甩雲袖,揚長而去。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正在逗弄予澤,聞言卻是一怔:“德妃一大早就去了景福宮?”
剪秋笑道:“是去給湯良娣一個下馬威瞧呢!”
朱宜修輕輕一嗤:“德妃很有長進,能讓永華宮走水,又一整晚地霸佔着皇上,可見當初本宮讓你把皇后通讀史書的事情散到永華宮,德妃是大有頓悟、下了一番苦功夫的。若還是彼時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甘思,只怕會死得很慘。”朱宜修伸手撥弄着案上那一盆水仙,有清幽淡雅的香氣逸散,讓她的笑意愈發甜稠,“只可惜,德妃長進得快,皇后卻一樣的愚蠢,如若不然,成嬪也不會落到如今這般地步。”
剪秋低低道:“成嬪失寵,連續數月都不能翻身,自然是打了皇后的臉面,但皇后安坐於鳳儀宮,日日承寵,倒也未受影響。至於德妃,得寵是好的,但是風頭太盛也是不好,聽聞這幾日李容華的寵愛又淡下去了,可見德妃很有手段。”
朱宜修凝眸深思,轉而笑道:“當初太后爲防止賢妃與德妃獨大,很動了一番心思,只可惜,太后一直困頓,這番心思,怕是無人對德妃解說。剪秋,密貴嬪與妍貴嬪,永昌永華與臨位昌華,是該讓某些人知道了。太后無力顧及,本宮自然要好好添一把火纔是。”
剪秋微一屈膝:“奴婢明白。”
朱宜修點一點頭,目光冷冷一揚:“叫湯良娣過來,本宮有許多話要與她說。”
太液池,百草衰折,成嬪扶着繡心的手緩緩走着,行至廊橋,卻解開身上的鵝絨雲肩,只是駐足深思。
繡心是萬金閣的掌事女官,見狀忙勸道:“小主,當心天涼啊。”
成嬪目光漫過太液池結着的厚冰,淡淡道:“天涼又如何?心涼才叫人記得真真切切。當初我有孕的時候,萬金閣的門檻都要被踩破了,如今我失寵,人人都來踩我一腳,可恨當初枕霞閣用着的次一級的炭火,如今竟也用到了萬金閣來。”
繡心微有不忍,柔聲勸道:“小主,其實,安小儀的日子也不好過。”
“鳳儀宮,白茅根,牛膝,真的就這麼簡單?我的孩子沒了,就這麼糊里糊塗的沒了!”成嬪心頭惱怒,眼角盡是亮澤如懸冰的恨意,“人心輕賤,居然到了這樣的地步!”
“皇后娘娘與嫺貴妃娘娘對鳳儀宮的事情都未置一詞,這件事,只能這樣翻過去了,小主也只有振作精神,銳意於前,才能爲小皇子討回公道啊。”繡心婉轉勸說道,“除去皇后娘娘不說,眼下德妃娘娘與萬婕妤聖眷正隆,嫺貴妃娘娘憑着大殿下也有一席之地,小主爲何不求取皇后的幫助?”
“皇后?”成嬪搖一搖頭,悽楚地笑道,“皇后娘娘自然憐憫我,但只怕她的憐憫會爲我招來後宮的怨望。”
“小主何出此言?”
“前番我有孕在身,壓制安小儀失寵,但不過旬日的功夫,她又迅速復寵,你可知是爲何?”
繡心凝眸深思,忖度着道:“是嫺貴妃娘娘?”
“她是嫺貴妃的人,嫺貴妃自然不會看她失寵到底,故而會幫她一把。只是,我小產之時,皇后曾經指責安小儀影響我安胎,結果呢?皇上並未懲治安小儀,只不過冷落她而已。皇上尚且不重視我這一胎,其餘的妃嬪自會跟紅頂白、不肯探望我。說到底,只因爲皇后急於維護我,卻說錯了話、揣摩錯了皇上的心意。六宮妃嬪,素日裡對皇后專寵頗有怨言,皇后喜歡的人,她們便不喜歡,皇后要保的人,她們就落井下石。”成嬪伸手接過一片因爲冰雪凍結而從枝頭脫落的樟樹幼葉,低低道,“所以,我尋求皇后的庇佑,便會招致六宮側目,無異於這片幼葉,皇后越幫我,我就敗得越慘,我不過小小正五品的嬪,即便死了,又有誰會多看我一眼?”
“成嬪這樣自輕自賤,真是叫本小主傷心。”
成嬪一怔,迅速轉過身來:“萬婕妤萬安!”
萬明昱徐徐擡一擡手:“在背後詆譭皇后,可見成嬪心中的怨恨不少啊。”
成嬪拈着絹子點一點眼角,徐徐道:“萬婕妤一早便跟對了人,自然有資格對嬪妾說教。”
“你如今失意,卻只逞口舌之快而已?若本小主現在發落了你去暴室,只怕照樣沒人救你。”萬明昱撥一撥耳垂上的明珠,有明灩灩的光澤映着雪光流轉,“你若說還有皇后,只怕你從暴室裡出來之後,旁的妃嬪更會來踏上一腳,讓你無法翻身。”
成嬪噙着一縷平和淺淡的笑意:“萬婕妤,我如今落得這般田地,你儘管來嘲笑我,當日我在倚梅園吹笛,自然有想過有朝一日可以入宮爲妃爲嬪,因果報應,皆是由於我貪慕虛榮,我自甘承受。”
“倚梅園的梅花,如今又是一派燦若紅霞的光景,如果皇上能聽到你的笛聲,或許會顧念舊情也說不定啊。”
“皇上現在不見我,我又如何爲皇上吹笛?”
“你若信我,我可以幫你。”萬明昱伸手握住成嬪冰涼瘦長的手指,寧和一笑,“成嬪的手真好看,除了皇后與李容華,也只有你的手指最引人注目,難怪皇上傾心於心,你引笛於口,想必也自成秀色。”
成嬪且喜且疑:“你爲何要幫我?你正得盛寵,難不成想讓她人分去你的寵愛麼。”
“你認爲我可憐你也好,想鞏固地位也罷,只是我深知一個道理,六宮妃嬪,只能平分春色、各有掣肘,而不能一枝獨秀、獨佔鰲頭。”萬明昱握住成嬪瘦弱的手腕,將腕上那隻翡翠嵌香珠的鐲子攏到她手上,那鐲子碧綠如一汪春水盈盈,“姐姐在此,祝妹妹一舉翻身。”
待到萬明昱離去,繡心低低問道:“奴婢實在不明白,萬婕妤何出此舉?”
“我也不是十分明白,她得太后心意,也得嫺貴妃器重,更是寵愛不減,爲何要突然幫我?”成嬪眉心微蹙,“或許,即便今時今日她如此春風得意,亦是擔心會有落寞失寵那一日,雪中送炭情誼深,恐怕她是在拉攏我,若她他日有需,或許我能夠幫她。”
繡心望着萬明昱漸行漸遠的身影,輕輕道:“她也是一時利益來幫助小主,若她出自真心,應該早日解救小主於危難,而不是眼看小主落得如斯境地。”
“這不能怪她,宮裡頭就是這樣的規則,任何人,仁心善舉太過,只能招致滅亡。”成嬪披上鵝絨雲肩,緊一緊繡着青雲的領口,“且看着吧,她若真能幫我復寵,我自然會還報她這份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