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瓦冷霜華重(3)
悠悠醒轉,已經是第二天的深夜,迷濛間,朱成璧只覺得似有無數白茫茫的身影在眼前晃動,略略定一定心神,又覺得頭痛欲裂,渾身上下皆是百種的不適。
等到稍稍適應了這樣的感覺,朱成璧緩緩睜開雙眼,卻見竹息正趴在牀邊昏昏欲睡,瞧見自己醒來,無比欣悅:“娘娘總算醒了!”
弈澹與舒貴妃正半臥在外面的貴妃長榻上歇息,聞言連忙進來內殿,舒貴妃髮鬢微亂,幾步上前,柔柔握住琳妃的雙手,已然是語帶哽咽:“姐姐,你終於是醒了。”
弈澹見朱成璧虛弱地倚靠在粟玉軟墊上,雖然氣色仍算不得太好,但到底有了些氣力,臉色稍稍緩和,便在牀邊坐下。朱成璧見他雙眼下方皆是一片鴉青之色,料想他也是一直都沒有好睡,心中微微綿生出一絲感動,竹息給朱成璧披上一件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又塞過一個扣着重緯花緞的湯婆子好讓朱成璧暖手。
朱成璧就着竹語奉上的一盞白茶啜飲一口,方溫言對奕渮道:“皇上怎麼如此疲憊?”
恰好木棉端了一碗濃濃的藥進來,聞言便道:“娘娘昏過去一天一夜,皇上與舒貴妃娘娘也是陪了一天一夜呢。”
舒貴妃面帶愧疚,伸手端過藥碗,緩緩吹去浮着的一層熱氣,先舀了一勺子試一試溫度,方纔遞到朱成璧脣邊,柔聲道:“姐姐爲了我受了這麼大的委屈,我怎能不在這裡守着姐姐、陪着姐姐呢?”
朱成璧感激地一笑,徐徐吞下藥湯,皺眉道:“好苦。”
弈澹忙取過牀頭的一碟金絲蜜棗遞了過去,方嘆氣道:“此事慎行司已經查明,紅棗蜜中系被皇后下了鶴頂紅,意欲謀害移光,幸好你只喝了一小口,中毒不深,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朱成璧大驚失色,緊緊抓住錦被,似是難以置信:“皇后竟然下毒?怎麼會,皇后雖然不甚喜歡貴妃娘娘,但真能狠下心來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嗎?”
弈澹難掩眉間的厭棄之色,連着龍袍上的龍騰翔雲的圖案皆染上了幾重怒氣:“在她宮裡也搜出鶴頂紅了,她自是無可辯駁。”
舒貴妃亦是靜默不語,想必尚且未從那一日的驚嚇中緩過神來,朱成璧瞥見此番情狀,曉得皇后必然深被弈澹和舒貴妃忌憚,要想翻身,只怕難上加難。
微微沉默片刻,朱成璧懇切道:“想必皇后也是一時糊塗,還請皇上不要給她太多的罪責。”
弈澹望一眼舒貴妃,幽幽嘆氣道:“朕知道,顧忌着母后的意思,朕也不能立刻就廢了她。而且,母后不顧身子病着,數次召了朕前去頤寧宮,勸說朕不能廢后,朕如今也沒有別的法子,只能先將她禁足再作打算。但也總不能立刻放了出來,如若她再對移光動那些腌臢的心思……”
朱成璧一凜,忙道:“是臣妾不好,不該妄自議論……”
弈澹擺擺手道:“無妨,眼下,也只能徐徐計議。”
朱成璧默然片刻,曉得只要太后還在一天,便一定是廢不了皇后,按下心頭的膩煩與暗恨,柔聲關懷道:“皇上與貴妃娘娘守了一天一夜,也是累壞了,還是早日回宮歇息吧。”
弈澹應了一聲,臉上的疲態又加重幾分,又握着朱成璧的手好言安慰幾句,囑咐了竹息與竹語好生服侍着,方纔攜了舒貴妃離去。竹息見二人離去暗暗鬆了口氣,擯退了衆人,只把樑太醫留下。
樑太醫靜靜負手而立,見朱成璧握着看着牀頭的一件繡着朵朵飽滿薔薇的寢衣出神,微微搖頭道:“娘娘,此招實在太過危險,若是娘娘多服下了一點點鶴頂紅,後果都是不堪設想啊!”
竹息也是萬分的焦急,不由輕輕責備道:“難道真的沒有別的法子,一定要傷着娘娘玉體才行嗎?”
朱成璧微微閉目,那時的情景似乎又浮現在眼前,電光火石之間,自己的手指迅速地從碗沿劃過,手指上,是預先用風乾的極薄的糯米皮包裹住的一點鶴頂紅粉末,因爲捧着紅棗蜜久了,糯米皮微微化開少許,手指輕輕一劃,便將鶴頂紅留在了碗沿,這樣的法子已經溫習了許多遍,直到動作迅疾,連自己都快察覺不到。
片刻,朱成璧才輕輕道:“唯有我吐血倒下,皇上才能想到,如果是舒貴妃中毒,會是怎樣可怕的場景。這樣的情形,單單靠描述是沒有用的,必須要讓他親眼看到。”
樑太醫似是唏噓:“微臣手中預先有兩枚銀針,一枚完好無損,另外一枚則事先已經浸泡了鶴頂紅,就是爲了防止娘娘手指上的鶴頂紅粉末盡數被娘娘飲入,而沒有落入碗中,如果銀針沒有變黑,微臣就會拿出另一枚充數。”
見朱成璧輕輕頷首,樑太醫悠悠道:“娘娘果然是思慮周全,第一枚銀針確實沒有變黑,幸虧是預先準備了兩枚,否則當真是難有說辭。”
朱成璧臻首思索片刻,方道:“那碗紅棗蜜可是處理得當了?”
竹息應了一聲道:“已經處理好了,沒有人注意到。”
樑太醫揩一揩額邊的冷汗,出言安慰道:“竹息姑姑向來最是妥帖,娘娘無需多慮。”
朱成璧點一點頭,半是感慨半是心酸:“撇去閔尚食不說,此番能如此順利,也是虧得真寧演得好。”
竹息微微咋舌:“帝姬的確心思沉穩,當真看不出來只有十四歲,不過,娘娘是如何說動帝姬一同對付皇后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真寧向來是希望玄淩登臨帝位的,這一點母女連心確實不假。更何況,我許諾給她最想要的東西,即便真寧會因爲害怕而有所退縮,但是,爲了那樣東西也能強迫做到鎮定自如。”
竹息臻首細想,不覺訝然道:“娘娘是指,婚約?”
朱成璧望一眼梨花圓桌上的一枝河陽花燭,淡淡的光暈似螢火閃爍,彷彿那一日真寧不可置信的眼眸:“那一日的賭注,我真怕自己會輸,幸好,連上天都肯垂憐,真寧是真正喜歡陳舜的。”見樑太醫微微詫異,朱成璧不覺含笑道,“還是去年的事了,那一日陳恪父子進宮,我便囑咐了真寧去御花園折些紅梅回來。”
竹息會意,接口說道:“奴婢那一日遠遠看着,真當是好笑呢,真寧居然叫陳舜向自己行女眷之禮。”
朱成璧噙着一縷淺淺的笑意,又道:“本來這事也無十分的把握,但那日小年夜夜宴,陳舜飛身相救真寧,我便知道,事情有七八成的希望了,自古雖說英雄難過美女關,女子也是難過英雄這一關的。後來,陳恪班師回吉州,真寧果然求了朱祈禎帶她去送陳舜。”
竹息聞言不覺歎服,爲朱成璧掖一掖牡丹花紋的錦被:“也只有娘娘這般瞭解真寧,才能拿捏到位。”
朱成璧以手支頤:“我既然許諾準她下降陳舜,她便也再無顧忌了。”
朱成璧微微思索,何況,真寧下降吉州,即便地勢偏遠,但一紙婚約換得邊境七萬大軍在手,於玄淩的帝位更是不可或缺的一重保障,想到此處,朱成璧幽幽嘆氣,望向竹息,“竹息,我是不是太過殘忍,連自己的女兒都加以利用。”
竹息毫不遲疑,一字一頓道:“帝姬與陳舜是兩情相悅,娘娘談不得是利用,何況娘娘這些年吃了多少苦,還不是爲了四殿下?母女連心,娘娘不必自責。”
樑太醫也勸道:“只要是爲了帝位,娘娘所作所爲都是值得的,微臣也願意爲娘娘赴湯蹈火!”
朱成璧望着百福團錦的帳子靜靜出神:“事已至此,卻只做了一半不到,千萬是急不得,你們且謹記吧。”
見二人恭敬應答,朱成璧又沉聲問道:“密貴嬪如今怎麼樣了?”
樑太醫聞言一凜,忙道:“依舊是神思昏聵,終日昏昏沉沉,醒來就念叨着孩子,聽聞前幾日甚至抱着繡花枕頭在蘭林殿裡發瘋……”樑太醫覷一眼朱成璧若有所思的神色,低低道,“如今看來,怕是好不得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她數番受了刺激,竹息,你做的很好。”
竹息抿嘴一笑:“爲了徹底斷去皇后的後路,也爲了不讓皇后再有東山再起的機會,眼下便也只能如此。奴婢叫人傳了妍貴嬪如今母子得寵的情景去到蘭林殿,想必密貴嬪心如刀絞,每一分鐘都是煎熬呢。”竹息微微一頓,有詭秘的笑意覆上她冰寒的容顏,“更何況,密貴嬪小產後醒來之時,正是妍貴嬪被診出有了身孕之日,豈不是妍貴嬪的孩子克了密貴嬪的孩子?想想怕都是難以忍受。”
朱成璧只覺得疲倦,揮一揮手道:“密貴嬪禁足三個月尚未解禁,直到現在已有了快四個月了,想必戍守的侍衛都已倦怠了,知會孫傳宗,要他在十日後好生準備。”
竹息屈膝答道:“奴婢省的,十日後,娘娘且等着看好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