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花飛處鶯聲急(2)
“嫺貴妃娘娘萬福永安!”
朱宜修上前一步,徐徐扶起萬明昱,笑意如春水泛波:“如妹妹眼下懷着身孕,不必向本宮行禮。”
萬明昱誠懇道:“娘娘是正一品嫺貴妃,更得太后娘娘親口恩准,章德宮一應待遇視同副後,嬪妾應當如儀行禮。”
朱宜修含笑落座,望着半透明冰綃窗紗上以銀線繡成的宜爾子孫的紋飾,已是快三月了,溫煦的日光透過窗紗篩進殿中,有清雨潤過天際一般的微藍色澤在殿內流轉,叫人身心舒然。
朱宜修伸手拂過桌案上擺着的一碟狀如紫葡萄的水晶瑪瑙,不覺笑道:“還拿本宮說嘴呢,皇上對長春宮又如何不是處處上心呢?”
萬明昱淡淡一笑,只垂了眸子撥弄着鏨金護甲上的一粒海藍寶石:“皇上對嬪妾是很好,但說到底,也不過是看嬪妾腹中孩兒的面子罷了。”
朱宜修默然片刻,微不可尋的嘆息仿若蝴蝶輕盈的振翅而飛,她輕輕道:“有個孩子,日子總能好過一點。”一語未必,朱宜修的面上仿若覆着一層淺淡的愁雲,她轉首看向窗外,恰好一陣風吹過,那柳絮飛揚竟如飛花逐雪一般。
朱宜修低低感嘆,似是對自己,又似是對旁人:“你且看那柳絮,漂泊無依,逐風而去,落到地上,就掩埋於塵土,落到水中,就洇沒于波濤。春光雖好,對柳絮而言,良辰卻短,就好比這宮裡頭,帝王的榮寵,向來不爲哪一處宮宇而輕易停留。”
萬明昱心底一怔,到底還是明白過來:“嬪妾明白了,若沒有孩子,根基不穩,自然與這柳絮無異。”
朱宜修點一點頭,脣角逸出一絲淺笑:“有件事情,本宮一直疑惑,成嬪當日在倚梅園復寵,六宮多有議論。本宮私下裡聽宮人說起,如妹妹曾助她一臂之力?”
萬明昱微微一怔,抿脣笑道:“娘娘知道了?”
“如妹妹根本不打算辯解麼?”朱宜修覆手於膝,儀態嫺靜,“還是如妹妹認定本宮不會責怪你?這就讓本宮越發好奇了,你既知道本宮與皇后積怨已深,還肯幫助成嬪復寵?”
“嬪妾並不需要辯解,因爲嬪妾幫助成嬪復寵,就是爲了娘娘。”
朱宜修柳眉一揚:“如貴嬪似乎在強詞奪理。”
萬明昱掩脣一笑:“娘娘細想,以皇后在皇上心裡的地位,成嬪只需仰仗皇后的幫助,即可重得聖心,爲何成嬪沉寂許久,遲遲無法翻身?且據嬪妾所知,成嬪似乎無意於取得皇后的幫助啊。”
朱宜修端起一盞玉螺天春,輕輕一嗅那盈然的清香:“你的意思是,成嬪寧願失寵,也不願求助於皇后?”
“若求助於皇后,只會惹來六宮妃嬪的怨恨,成嬪心思縝密,自然能分出輕重。”萬明昱輕輕一笑,貝齒一閃,“娘娘自然清楚,如今,湯順儀已經依附於娘娘,安小儀更是娘娘一手提拔的人,嬪妾也與娘娘親厚,若成嬪也唯娘娘馬首是瞻,自然會讓皇后疑心娘娘,擔憂娘娘黨羽做大。若成嬪只是與嬪妾交好,而娘娘卻不待見她,或許皇后還會援引她爲自己的人,嬪妾便能輕而易舉得到皇后的訊息告知娘娘。”
“湯順儀雖然侍寢後連升兩級,但到底是大不如你,安小儀限於出身,也難堪當大用。”朱宜修意味深長地看着萬明昱寧靜的眸光,“本宮身邊,你最是可靠,只要你一心向着本宮,本宮自然拼盡全力,保你的孩兒順利長大。”
待到出了長春宮,剪秋見四下無人,低低問道:“娘娘是預備與如貴嬪聯手嗎?”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娘娘,並非是奴婢杞人憂天,只是,若要讓奴婢在皇后、德妃、端妃與如貴嬪四人中挑出一人,奴婢倒是覺得,如貴嬪的威脅最大,更何況她拉攏成嬪,嘴上說得好聽,實則怕是在鞏固自己的勢力罷了。”
“自然,太后賞識她,皇上寵愛她,如今她又有了孩子,哪怕端妃一樣的機敏聰慧、見事清楚,但卻不如她能謀會算、城府深沉。”朱宜修淡淡一笑,轉首望向長春宮的金檐朱瓦,似有玲瓏清越的風鈴聲入耳,“只有一樣,是她最致命的缺陷。”
“娘娘的意思是?”
“她太聰明,太會說話,也太過於暴露自己。宮裡的女人,總要留上一手來作爲旁人不知的一張底牌,危急時刻方能救自己一命。但如貴嬪鋒芒外露、不知隱瞞、不會裝糊塗,滿宮裡的人,誰不知道她心思細膩嚴密?”朱宜修深吸一口氣,望着不遠處連成一片的柳樹,有濃墨一般的滴翠綠意潑灑其間,“如今她榮寵盛隆,只怕背地裡想害她的人已經蠢蠢欲動了。若只有一人想害她,或許她還能招架,若不止一人,可就措手不及了。更何況她在明處,敵人在暗處,只怕更加爲難。”
剪秋的脣角浮出一抹幽絕的笑意:“娘娘,不如,咱們坐山觀虎鬥?”
朱宜修遲疑片刻,緩緩道:“先看看再說吧,若她被逼入絕境,本宮再出手也不遲。”
朱宜修扶着剪秋的手漸行漸遠,卻是德妃從疊疊杜鵑花叢中轉出,嫣紫淺粉色的花朵襯得她的面容愈發嬌麗,她噙着一縷薄涼的笑意對福芝道:“賢妃說的不錯,嫺貴妃,果然不是賢德之妃啊。”
福芝乃是永華宮的掌事女官,聞言忙道:“娘娘既然知曉嫺貴妃的心思,可是有什麼準備?”
“本宮能有什麼準備?”德妃嗤的一笑,隨手掐過一朵杜鵑簪到如雲高髻上,顧盼生姿,“嫺貴妃與如貴嬪是遲早要被逼上山頭一斗的,本宮要做的,就是添一把火,看看熱鬧罷了。得了,本宮如今自己都困頓着,賢妃再不肯見我,只怕本宮就是孤家寡人、任人宰割了。”
“賢妃娘娘也是,不過就是宮宇的名字罷了,也值得這樣生氣?”
“時至今日,她的父親已是丞相,本宮不能不低她一頭。更何況,眼見本宮幾次三番連累到她,賢妃自然滿心裡的不舒坦。但到底礙於前朝的關係,她不能跟本宮立即冷下臉來,如今皇后推波助瀾,要看本宮與她生出嫌隙,她自然會順水推舟了。”
福芝沉吟道:“皇后真的這樣陰鷙狠毒?”
“太后是始作俑者,皇后推波助瀾,亦是有份!從前我沒有疑心過嫺貴妃,如今看來,她也撇不清關係,姑侄三人,雖然利益各有殊異,到底也是其利斷金。”德妃冷冷一笑,“臨華宮,既然賢妃不喜歡,那本宮就去求一求皇上,改了名字不就皆大歡喜了嗎?本宮很想看一看,接下來,她們還能有什麼高招!”
三月中旬,春光漸暖,頤寧宮外是花團錦簇,絢爛靡麗如徐徐展開的蜀錦,映着日色如金,有星星點點的璀璨華光騰躍挪動。
朱成璧捧着一隻青花纏枝的茶盞,正凝眸注視於那一片狀如火燒雲的鳳凰花,卻是竹息匆匆過來,微微福了一福道:“太后娘娘,德妃方纔去了儀元殿,皇上下了旨意,改臨華宮爲麟趾宮。”
朱成璧一怔,轉瞬間已恢復如常,只淡淡笑道:“德妃的話,想必拿捏得很準。不過心結已經系下來,不是換個名字就能解開的。”
竹息忙道:“太后娘娘聖明!只是德妃自從去年禁足、撤綠頭牌之後,大有長進,如今嫺貴妃協理六宮,如貴嬪身懷有孕,剩下的妃嬪,當屬德妃最得盛寵,連從前頗得聖心的李容華都比她不過。這可真真是三足鼎立了。”
朱成璧噙着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玉蔥般的指甲緩緩撥動着茶盞裡的茶葉,漾開細碎的日光,慢聲道:“德妃盛寵,賢妃自然心裡不快,就跟如貴嬪步步高昇,陸婕妤頗有怨言是一個道理。”
竹息微微垂下眼簾,忖度着道:“到底陸婕妤的父親是大理寺卿,官居正三品,又頗有政績……”
朱成璧點一點頭,伸手取過竹語捧着的一對鏤金嵌珍珠玉如意,徐徐道:“一會兒你親自去一趟儀元殿,告訴皇帝,陸婕妤謙恭謹慎,是該擇個日子晉爲貴嬪了,讓皇帝派李長把這對玉如意送去啓祥宮。”
竹息應了一聲又遲疑着問道:“如貴嬪、陸婕妤與李容華是一同入宮的,如今長春宮與啓祥宮那兩位都成了貴嬪,承明宮總不會吃心吧?”
“如貴嬪靠的是機敏睿智,亦是靠腹中之子,陸婕妤則是靠家世,李容華雖然文靜貌美,但並不善於爭寵,他的父親也並沒有達到哀家的期望。對哀家而言,李容華就是可有可無的人物。”朱成璧微一沉吟,伸手接過一片飄落的鳳凰花的花瓣,在指尖似凝成胭脂,嫣紅如血,“也好,得讓她明白,哀家需要的是有用的人,而不是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