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釵風動春雷驚(4)
“剪秋。”
“娘娘有何吩咐?”剪秋匆匆入殿,捧着一碟姜香梅子上前笑道,“娘娘,這是御膳房的閔尚食特意送來的呢!”
朱宜修擡一擡眸道:“她有心了,讓繪春把本宮的金銀線薔薇披帛送給她,說本宮謝謝她的好意。”
剪秋笑着吩咐了繪春下去,方輕輕道:“皇上今晚宿在儀元殿了。”
朱宜修點一點頭,揀過一枚姜香梅子吃了,緩緩道:“皇上也有許久沒有去過端妃那裡了,看來端妃真的不成氣候。”
剪秋正要說話,朱宜修猛地一皺眉,緊緊扶住了桌案:“剪秋!本宮腦仁疼!”
剪秋慌忙從案上取過一隻琺琅彩的圓盒子,抹了一點薄荷油輕輕爲朱宜修按着太陽穴:“已經好長時間沒有疼過了,怎的今日娘娘又疼起來了?”
朱宜眉心蹙着,竭力不去理會那突然涌上來的疼痛:“總覺得心裡不大舒服,一陣一陣突突地跳着,本宮一直備着的方子在妝臺最下面一格的抽屜了,讓染冬趕緊去熬一碗藥來。”
“奴婢知道了。”
朱宜修緩緩望一眼窗外,那雪白的電光劈過天幕,如炫目而震人心魄的利劍鋒芒,暴雨一層一層墜落,如天際撒來的一張網,兜住了整個紫奧城。飛檐翹角的流水竟似白練一般,落到地上,便是“譁”地鋪開一層水氣,朦朧得連院中的樟樹都似鏡花水月,只依稀看到那樹枝與樹葉抖得厲害。
“剪秋。”朱宜修似有幾分遲疑,只怔怔望着殿外那忽明忽暗的如意海獸路燈,“正月裡這樣大的雨,本宮還是頭一回看到,總覺得不是好的兆頭。”
城南朱府,晨曦閣,朱祈禎與孫傳宗靜靜坐着,看木棉在一旁烹茶,木棉笑道:“這塌泉雲霧,產自安徽宣州塌泉一帶,還是陳正則特意捎過來的。”
朱祈禎點一點頭,對孫傳宗道:“塌泉雲霧鋒苗秀麗,白毫顯露,色澤深綠尚潤,湯色嫩綠明亮,是極難得的。這次陳正則送了兩罐過來,一罐給了含蕊軒,一罐給了晨曦閣。邱藝澄不善於烹茶,所以你來,我才讓你過來晨曦閣。”
木棉心中得意,卻只是溫婉一笑:“夫人勤謹持家,不比妾身只在飯食茶飲上用些功夫。”
朱祈禎淡淡一笑,向孫傳宗道:“將來你娶一位夫人,必然也要善於烹茶,也好與木棉一同鬥茶呢!”
孫傳宗嗤的一笑:“兩個人鬥麼,我倒想娶上三四房,咱一塊來鬥個熱鬧!”
朱祈禎掌不住笑道:“三四房!你仔細別誤了驍騎營的差事!”
木棉淺淺一笑:“塌泉雲霧是上品的好茶,這烹茶的技藝呢,自然也更爲複雜。得分了炙茶、碾羅、烘盞、候湯、擊拂、烹試六個步驟,關鍵在於候湯和擊拂,陸羽的《茶經》說:‘花有粗茶、散茶、末茶、餅茶者,乃斫、乃熬、乃煬、乃舂,貯於瓶缶之中,以湯沃焉,謂之閹茶。’而在閹茶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則是點茶,先將餅茶烤炙,再敲碎碾成細末,用茶羅將茶末篩細,所謂“羅細則茶浮,羅粗則末浮”便是如此了。”
木棉說着,將篩過的茶末放入青竹纏枝的茶盞中,注入少量開水,攪拌均勻後再注入開水,用茶筅反覆擊打,湯花漸生,清香四溢。
孫傳宗不覺讚道:“我雖然不甚知曉烹茶技藝,但也知道這湯花達到茶盞邊壁不留水痕者爲最佳,看來木棉不負虛名,是一等一的鬥茶高手。”
孫傳宗目視朱祈禎頗爲自得的目光,笑吟吟道:“看來我要廣發告示,募集天下豆蔻年華又善於烹茶的女子選爲妻妾,方能在鬥茶中有一絲勝算呢!”
木棉笑着啐道:“趕緊着先娶一房再說,整日裡的說嘴,可見是個嘴上沒把門的!”
正說笑着,又是“轟”的一聲驚雷,木棉一個不穩,手中的茶筅竟然落在了地上,木棉懊惱道:“可惜,可惜,這茶筅還是太后娘娘賞下的,是拿了鳳尾竹做的,不能沾染塵埃呢!”
朱祈禎咳了一聲道:“一會兒拿帕子擦一擦就沒事了,你又何必自責呢!”
木棉頗爲心疼,只握着茶筅不住的嘆氣,回眸間,一道電光劈過,遠處的紫奧城,宮闕重巒疊嶂,於夜色中分外肅然。
戌時已過,暴雨終是漸漸停了,頤寧宮,朱成璧伏在奕渮膝頭,一匹青絲柔順地披散開。
奕渮握着犀角梳子笑道:“我說今天怎麼硬是不讓我走,原來要我給你梳頭麼。”奕渮略略一沾那玫瑰花汁子水,慢慢地梳着,青絲上便星星點點染了瑩潤的光澤,似天幕璀璨的星子,有玫瑰花淡雅的香氣逸散開去,由着地龍一烘,更似那滿園嬌豔的玫瑰開在身邊。
朱成璧伸了手沾了一點玫瑰花汁子,水蔥似的指甲上那鮮活飽滿的豆蔻花越發靈活,彷彿掐了三四束捧着。朱成璧嗤笑道:“你好像還沒正經給我梳過呢!不準躲懶!”
奕渮一刮朱成璧的鼻子:“好!”
朱成璧想一想又道:“你給徐徽音梳過嗎?”
奕渮一怔,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耳語道:“你吃醋了?”
“沒有!”朱成璧冷哼一聲,將指甲上剩餘的一點玫瑰花汁子彈入一側的法華彩仙鶴香爐,“她是你的正妃,你給她梳算不得什麼,我又吃什麼醋!”
奕渮失笑,低低道:“沒有!你可放心了吧?”
朱成璧掩飾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似是分外得意,又舉起瑞獸葡萄鏡細細查看:“這樣嫺熟的功夫,還說沒有給徐徽音梳過?”朱成璧佯裝惱怒,“原來你一直都在誆我!”
奕渮掌不住笑道:“可見是胡攪蠻纏了,我給長寧梳過也不行麼?都是做太后的人了,哪有這般跟晚輩計較的?”
朱成璧一怔:“長寧,也有十一歲了吧?”
奕渮點一點頭:“是啊,玄也都有八歲了。”
朱成璧以手支頤,思索着道:“孩子們都大了,話說真寧已經十七歲了,是該出閣了。”
有輕薄的笑意從奕渮的眼中逸出,彷彿三月裡太液池的春水融融,他作勢便要去解朱成璧的牡丹抹胸:“總是爲兒女操心,什麼時候也爲自己想一想呢?”
朱成璧嗤的一笑,臉上卻早已是流霞染醉的神情,低低道:“真是沒個正經。”
“正經不正經的,有什麼要緊?再說了,本王最不正經的樣子,你又不是沒見過……”
突然“哐啷”一聲,朱成璧與奕渮具是一驚。
“什麼聲音?寢殿內怎會有人?”朱成璧唬得頭皮發麻,也顧不得衣衫不整,匆匆向內殿奔去,卻見朱漆雕鳳紋長窗赫然開着,窗外似有人影一閃而過。
追至身後的奕渮氣得鬚髮皆張:“竟敢闖進頤寧宮,活得不耐煩了!”他刷的抽出一旁的銀霜寶劍,一下子便躍出了窗外。
朱成璧慌忙披上一件百鳥朝鳳的大氅,急急喚道:“竹息!竹語!伺候哀家更衣!快!快!”
頤寧宮外,玄凌一襲褐色長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到了牡丹亭附近,正在遲疑,忽然被一把拽入了繁茂的月季叢中,正是夏。
夏輕輕噓了一聲,方低低道:“皇上,你留在這裡,萬萬不要出去!”
一語未必,夏騰地竄了出去,身手矯捷,向遠方狂奔而去。
“站住!”
“站住!”
奕渮率領一隊侍衛,匆匆追了上去,那是奕渮的親兵“金羽衛”,共計十二人,是從驍騎營、神機營、五軍營挑選的高手,皆在肩部刺了一枚金色的鳳羽,每每奕渮進宮,總是在一側護衛着,忠心耿耿,連玄凌都指揮不動。
玄凌匍匐在月季叢裡,竭力屏住呼吸,心中的惱恨與震驚卻是百般交錯,方纔,在頤寧宮,奕渮竟抱着自己的母親,把手伸進母親的衣衫中。
玄凌死死咬住下脣,一縷縷淺淺的鹹味染入脣舌,逼入咽喉,心頭彷彿有鈍刀一次又一次地劃過,那樣撕裂般的疼痛,連着筋脈都面目全非,不知何時才能停息。
“嗖”的一聲,一枝金羽箭裹挾着風聲呼嘯而來,夏一個鷂子翻身躲過,而另外三枝轉瞬間已到了身後,一支直奔腳踝,另外兩隻則直奔膝蓋。夏以手撐地,呼地騰空躍起,手掌翻飛間帶起的地上的積水,被那三枝箭貫穿而入。孰料,電光火石間,第五枝金羽箭竟似破空的迅疾電光射來,夏再也無法躲避,被那箭貫入左膝。
那金羽箭的箭頭是八爪倒抓的,緊緊扣在肉裡,夏疼得一僵,動作慢了半拍,猛地被一股力道扯了回去,原來,那箭竟被一股黑線牽着,夜幕之中難以發覺,夏來不及懊悔,已生生摔落在地上,疼的鑽心,隨即數把鋒利的劍已對準自己的咽喉。
“把他拖起來!拿燈來!”奕渮冷冷一笑,“本王要看看,是誰有這樣大的膽子!”
燭火一照,是夏寒若冰霜的面容。
“夏!”奕渮有一瞬間的驚疑,瞬間已明白過來,“方纔是你!”
“是我又如何?”
“是皇上吩咐你的麼?”
“不是!”夏鎮靜着道,“微臣只是經過頤寧宮而已。”
“那你爲何要跑?”
“微臣聽得動靜,只是想過去一看究竟,畢竟微臣是一等侍衛,行走紫奧城,自然應該事事上心,豈知微臣甫一露面,攝政王就帶着金羽衛追殺微臣。”
奕渮的脣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以爲本王是如何坐上攝政王的位子的?憑你一言兩語,就想蒙了本王的眼睛?不管用!”奕渮握着銀霜寶劍,緩緩扣上夏的脖頸,目視他驚慌的雙眸,“本王不喜歡玩花樣的人,再給你一次機會,說實話!”
夏緊緊握住雙拳,怒視奕渮道:“微臣是一等侍衛,是皇上的親兵!攝政王即便再不喜歡,又有何權力私自處置微臣!”
“皇上未親政,本王攝政,本王無權,何人有權?”
“朕有權!”
奕渮一愣,卻是玄凌踱着步子、扶着李長的手臂步步逼來:“深夜難眠,朕出來走走,怎的攝政王也是睡不着麼?不過話說回來,這麼晚了,攝政王不是應該在王府纔對嗎?爲何在紫奧城?”
奕渮倨傲地一笑,也不行禮:“本王的行程安排,不用跟皇上稟報纔是。”
“朕也不想知道你的行程,只是夏是朕的人,攝政王引刃加身便是犯上!”玄凌迫視着奕渮不以爲意的目光,刻意加重了語氣,“朕是天子!攝政王目無皇權,是何居心!”
奕渮平靜相對,毫不相讓:“夏深夜驚擾了太后!本王秉公辦事,皇上無需過問!更何況……”奕渮意味深長地看着玄凌道,“你的皇位是誰給你的?本王不求你感恩戴德,只希望你公私分明,別讓太后失望!”
“你!”
奕渮不再理會玄凌,只注視着夏,眸光中寒意凝聚,如深冬太液池邊的徹骨寒風:“皇上,本王並未犯上,犯上不恭的是夏!犯上者,該當何罪,本王自有處置,也請皇上好好學一學……”一語未必,銀霜寶劍帶着風聲刺入,刀光一閃,鮮血四濺,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那劍直貫入他的胸腔,劍柄抵在地上,鮮血順着劍柄流下,匯成觸目驚心的血泊,映着月光,有攝人心魄的冰寒。
奕渮不顧玄凌震怒的目光,只一把擡起夏的下巴,注視着他逐漸消弭了驚懼神色的眼眸:“學會分辨清楚,誰纔是真正的主子!”
注:茶筅,音xian,是古時烹茶時的一種調茶工具,茶筅是由一精細切割而成的竹塊製作而成。茶筅現代成爲日本茶道中必備,用以調攪粉末茶。泡茶師先用一日本細長茶則,將粉末茶盛入茶碗,再以柄杓加入熱水。之後,以茶筅攪擊粉末茶和水使生成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