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華帳裡魂夢驚(4)
宜妃靜靜起身,遲疑道:“皇上,這件事怕是急不得,可不能驚了太后娘娘。”
“從此刻起,任何人不得將宮中之事泄露給頤寧宮,違者,立即賜死!”弈澹沉聲而答,字字擲地有聲,激起的寒氣如漣漪一般盪開去,直教空氣都要凝住一般。
“可是,葉德儀畢竟日日侍疾。”
弈澹只道:“琳妃攝六宮之事,和妃也有協理六宮之權,你們素來聰明,自然明白如何能讓葉德儀無法侍疾。”語畢,弈澹已經大步流星出了殿外,吩咐高千英道,“搜查鳳儀宮上下,除了皇后,其餘所有伺候的宮人、內監一律投入慎行司,哪怕把七十二道刑具統統過一遍,也要把她犯下的罪過一條一條給朕理清楚!”
殿中重歸寂靜,安神香靜靜從綠釉狻貌香爐中升上來,又一圈一圈漾了開去,宜妃沉沉嘆氣,扶起蘇貴嬪道:“外面的雨怕是又大了,長楊宮路遠,本宮陪你回去。”
蘇貴嬪勉力一笑:“倒是勞煩娘娘。”語畢又對朱成璧福了一福,“後面的事情,還請娘娘做主,臣妾本是心如素縞之人,只求不要讓七殿下泉下不得安寧纔好。”
朱成璧會心一笑:“蘇妹妹放心便是。”
待到宜妃與蘇貴嬪離開,和妃才徐徐坐下,啜飲一口金盞香片道:“方纔我可真是怕得很,皇上的額頭上可是青筋畢現呢!”
朱成璧立於窗前,目送宜妃與蘇貴嬪離開的背影,轉首輕笑:“你方纔條條理理說的很清楚,倒真看不出來哪裡是害怕呢!”
和妃撲哧一樂:“若說不清楚,豈不是浪費了這大好的機會?”和妃眸光微轉,“只不過,咱們也得好好謝謝皇后,想必是失了左膀右臂,又在昭陽殿終日裡給困糊塗了,竟然想得出對兩位殿下動手。”
朱成璧坦然迎上和妃探究的目光,粲然一笑:“這些都不是我們要關心的,其實,以凌薇的忠心,怕是會像玉厄夫人的如圭那般在慎行司自裁罷了,只不過即便凌薇擔下所有的罪責,皇上也不會相信她小小的宮女也鼓得起膽子謀害皇嗣!”朱成璧輕輕一拍和妃的雙肩,“你所要做的已經做完了,接下來,我們就看着這位皇后娘娘如何輸個徹頭徹尾罷。”
恩嬪握着帕子點一點眼角的淚水,徐徐道:“眼下卻還有一位需要好好對付。”
朱成璧點一點頭:“葉德儀倒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她是選擇好好認乖服軟,還是選擇繼續與本宮作對。本宮最最容不得的,便是她這樣的細作!若是敢陽奉陰違,那就別怪本宮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和妃輕輕一顫,微微思索,已然是含了笑意:“素馨的例子就放在那裡,葉德儀膽敢再給太后傳風報信,便等着板著之刑伺候吧!”
“琳妃娘娘萬福!”慎行司郎中萬默奇見琳妃進來,忙離了書案,恭恭敬敬行禮,又陪着笑道,“慎行司裡最是悶熱腌臢,娘娘怎的來了呢!”
竹息不耐煩道:“你怎的這般多嘴,娘娘攝六宮之事,凌薇膽敢謀害兩位殿下,娘娘自然要親自審問!”
萬默奇忙腆着臉笑道:“姑姑說的是,不過凌薇性子剛烈,竹籤子扎斷了十根,如今卻還問不出話來……”
一語未必,卻見朱祈禎大踏步走了進來,朗聲道:“萬大人無需煩惱,娘娘親自審問,自然是有法子讓凌薇吐出東西來的。”
萬默奇慌忙行禮:“朱大人,您也來了。”
朱祈禎微微一笑,回禮道:“本官身擔保護娘娘的重責,以免某些人狗急跳牆,欲對娘娘無禮。”朱祈禎朗聲道,“萬大人辛苦,只是娘娘既然來了,你便先下去吧。”
語畢,朱祈禎見一個身量嬌小、着芽黃嫩青襦裙的少女從萬默奇身後翩翩而出,不由一皺眉頭道:“這是誰?”
萬默奇忙笑道:“這是下官的女兒萬明昱,下官眼睛不太好,明昱伶俐,來幫下官整理些供詞。”
萬明昱微微屈膝:“見過琳妃娘娘,娘娘萬福!”
朱成璧微微蹙眉,只是睨了一眼萬默奇:“慎行司設郎中、員外郎、主事、書吏等員,怎的萬大人卻是人手不夠嗎?”
萬明昱淺淺一笑,雙手碰過厚厚一疊供詞,曼聲出言如黃鸝啼囀:“人手多或少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做實事之人,民女不才,不懂官場百態,但也知道家父自從博陵侯一案以來,日日夜夜埋頭案牘,是而視力衰退不少,故而民女爲家父抄摹供詞。娘娘自是知道,慎行司大牢裡寫出來的東西,多有漬穢髒污,爲免娘娘勞煩,因此抄摹一份副本供娘娘查閱,娘娘若是認爲民女年紀輕輕,那麼這三卷七十二份供詞,若有一字之差,民女任憑娘娘處置。”
萬默奇給嚇得不輕,忙一把將萬明昱掩到身後,輕輕斥道:“放肆!怎可在娘娘面前誇下海口!”
朱成璧卻是微微一怔,伸手從萬明昱手中接過那厚厚一疊供詞,粗粗翻過幾頁,卻見那管夫人梅花小楷清雅秀氣、修媚頎潤,又見條條理理甚爲清晰,留白處標註原件索引、勘改原本疵誤,不禁細細打量這個二七年華的少女,見她不卑不亢,星眸微微下垂,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並不因爲面前這個掌六宮之權的貴婦而失了談吐,終是淡淡一笑:“萬大人,這個女兒,你好好養着吧。”
待到萬默奇帶了人離開,竹息接過朱成璧手中的一疊供詞,輕輕道:“娘娘既是看得起那萬明昱,可有什麼打算?”
朱成璧輕輕搖頭:“同樣的話,我對宜修也是說過,但是,萬明昱不是朱宜修,她雖是聰慧,但鋒芒外露,而且,既然我已屬意宜修,便不可能再屬意她,既生瑜、何生亮的道理,你自是明白。”
慎行司外,萬明昱忍了幾忍,終究開口問道:“父親,琳妃娘娘興師動衆而來,女兒總覺得蹊蹺。”
萬默奇瞪她一眼:“你胡說些什麼!琳妃娘娘可是皇上如今最最信任的后妃,你不要胡亂猜測,沒得掉了腦袋!”
萬明昱忍不住嘟噥道:“慎行司之事,素來後宮妃嬪鮮有插足,即便在意,也不過遣了身邊的宮女嬤嬤來問一句,如今卻親自來審……還有那個神機營的朱大人,不過與父親平級罷了,父親怎的先對他行禮?”
萬默奇一把捂住萬明昱的嘴,怒斥道:“越發渾說了,你可知朱大人是樑王的心腹,你父親不過是個慎行司郎中,即便有些品級,也終究是上不了檯面的,慎行司這個地方,看似日日審理查案來得神氣,你可知會得罪多少人?日後被人彈劾反審也是不定的事,你父親從不依靠任何一方便是做了這樣的顧忌,朝中勢力你方唱罷我方登場,來日若有從慎行司走出來的人,頭一個便是拿舊日審理自己的官員開刀,爲父一早便告誡你,行事謹慎!你若再管不好自己的嘴瞎逞能,爲父便把你嫁到邊境去吹風!”
萬明昱雖是不滿,終究也只能妥協,悻悻上了轎攆,賭氣道:“女兒毛遂自薦爲父親抄摹供詞,就是想爲父親省點心,父親怎的怕東怕西的。”
萬默奇氣極反笑:“爲父旁的不怕,最怕就是你,今後不必再來慎行司了,好好學着你的刺繡花樣去!”
語畢,萬默奇自是負手而行,也不顧雨水沾衣。已是二更天了,雨水淅淅瀝瀝,自天而降似乎要投落一片極大的網,讓人無處藏身。皇后已被禁足,如今又涉嫌謀害兩位皇子,即便有太后庇佑,後位也必會動搖。中宮不穩,朝野失衡,自博陵侯一黨被肅清以來,又一場風波正在悄悄醞釀,是了,眼下之勢,亦是人人自危,自己還是少做摻和,明哲保身,纔是爲官長久之道啊!萬默奇暗暗搖頭,萬明昱的性子,必得好好磨一磨纔算,鋒芒太露,畢竟是出頭之鳥、先聞弓弦聲啊!
“賤人!你這個賤人!”慎行司大牢,凌薇目次欲裂,幾欲狠狠撲上去,若不是鐵鏈纏身,怕如今朱成璧已被生啖其肉、生飲其血。
朱成璧厭惡地看她一眼,只見她雙手已是鮮血淋淋,身上更是深一道淺一道的傷痕,累累加身、幾無完好,以往還算保養光潔的面龐如今鮮血淋漓、幾如鬼魅。
“凌薇,你的皇后娘娘已經不管你了。”竹息上前一步,語帶誘惑,“可憐你陪伴她幾十年,如今竟被撇得一乾二淨。”
凌薇厲厲一笑,如被撕裂的華美綢緞,其聲震人心魄:“皇后娘娘是我的主子,即便刀刃加身,我也不會出賣娘娘,那是沒人性的下作東西做的事!你不要白日做夢!”凌薇脣角一勾,汗水、淚水並着血水一併滾落下來,“蕭竹筠!哈哈,你比我可憐!你若有時間,好好爲自己的下輩子祈求福音!”
竹息怒不可赦,一把衝上前去狠狠一掌摑在凌薇面上:“賤人!你也配提蕭竹筠!”竹息氣息不穩,勉力按住胸口狠狠瞪向她,“你那位好主子,還有那位林若瑄,都是心狠手辣的賤婢!多少人命折損在你們手裡,你就不怕會有報應嗎!”
凌薇被打得暈頭轉向,猶自冷笑數聲:“我們心狠,難道你們就不手辣!你裝什麼高貴,裝什麼聖潔!”凌薇緩緩轉過頭來,以利劍一般的鷹隼目光怒視朱成璧,“朱成璧,紅棗蜜一事,你敢拿着你兒子發誓,你不是故意來害皇后的嗎!你發誓啊!你發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