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屏掩淚垂翠袖(2)
花影疏斜,盛夏的日色耀目如金,投落在萬明昱羸弱的身軀上,隔着雕花長窗外一叢紫藤蘿,有婆娑的光影或明或暗、隨風漾動。‘.萬明昱微微合起雙目,揮一揮手讓孟太醫出殿,方低低道:“嫺貴妃娘娘,嬪妾實在是乏得很,怕是不能與娘娘說話。”
朱宜修在牀頭一側的梨木椅子上坐定,兀自取了一盞海棠香片:“妹妹這樣虛弱,本宮看着都心疼。”
“是麼?娘娘僅僅是心疼?”萬明昱嗤的一笑,“嬪妾失去的是個男嬰,五個月的男嬰。娘娘在心疼之餘,是否有一絲欣慰?”
剪秋一驚,厲聲斥道:“貴嬪娘娘可是無中生有,竟敢污衊貴妃娘娘?你好大的膽子。”
朱宜修緩緩搖一搖頭,示意剪秋斂聲,方徐徐道:“看到周氏的下場,你就這樣痛恨本宮?本宮並非善類,你早就心知肚明。”
“貴妃娘娘嫉恨皇后娘娘,是情有可原,若嬪妾遇到此等奪夫之恨,也必定一生一世針鋒相對、毫不手軟。但周氏何辜?若按照娘娘的思路,豈非皇后娘娘的父母宗親,都該死無葬身之地了?”萬明昱疲倦地擁過錦被,被面上華麗的金銀花與玉鳥紋映得她的面色暗淡無神,“娘娘心裡有恨又如何?宮中行走,何人沒有坎坷?沒有曲折?娘娘若終日終年心懷怨恨,那麼,在你眼中,人人皆爲敵,人人皆有威脅。只可惜,一切,都只是虛妄罷了。”
朱宜修柳眉微蹙,不欲與萬明昱多說,抿一口茶道:“看來,如貴嬪是不打算與本宮和解了?”
話音未落,朱宜修猛地將杯中的茶水潑到地上,面上皆是掩飾不住的震恐,雙手顫得如秋風裡的枯葉,剪秋大驚:“娘娘這是怎麼了?”
“這水裡有麝香!”朱宜修猛地起身,因爲用力過急,整個人都晃了一晃,剪秋忙扶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那一灘淺鳶色的茶水。
萬明昱直挺挺地坐起身,訝異失色:“你說什麼!茶裡怎麼會有麝香?”
朱成璧趕到長春宮的時候,帝后並一衆妃嬪具在此處,劉太醫與孟太醫正挨個檢驗殿中的物品,連鵝羽軟墊、桌上的點心、瓶中的石榴花都不放過。
萬明昱驚魂未定,被採容緊緊扶着,半歪半斜地坐在楊妃色貴妃長榻上,披着一件藕色長衫,整個人不盈一握,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
“太后娘娘!”劉太醫拱手道,“海棠香片裡確實有麝香,但是味道極輕,被海棠花香掩蓋住了。”
朱成璧且驚且疑:“爲何會有麝香?”
孟太醫抓了一把冰梅白釉甕中貯藏的曬乾了的海棠花瓣,細細一嗅,奏稟道:“是海棠花瓣!裡頭有較濃的麝香味啊!”
萬明昱驚疑不定地望着孟太醫手中的海棠花瓣,道:“這些海棠花都是嬪妾與採容親自採摘、晾曬而成的,中途並未假以人手,怎會被人投了麝香進來?”
朱宜修聞言忙道:“是否是這隻冰梅白釉甕有問題?”
孟太醫搖一搖頭:“雖無十足的把握,但這股麝香的氣息的確是從海棠花瓣裡透出的,甚至可以說頗爲自然,而非後天用薰染或是浸泡的方式所得,微臣從未見過這樣的怪事。”
殿內詭異的沉靜如深海懸冰,諸人神色各異、面面相覷,恂貴嬪與安小儀早已握着絹子掩住口鼻,厭惡地望着那冰梅白釉甕,似看到了極污穢骯髒之物。賢妃與德妃對視一眼,亦是掩飾不住滿面的疑慮與惶惑。
朱宜修想起那日在桃樹下萬明昱衣袖之間的氣味,望向殿外鬱郁草木的眼神忽而一凝:“孟太醫,是否是那海棠花尚在樹上就有了問題?”
朱成璧聞言一怔,吩咐道:“劉太醫,孟太醫,你們去殿外看看,海棠花,木香花,還有紫藤蘿,是否沾染了麝香之味,一一查驗,不得疏忽!”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劉太醫與孟太醫匆匆入殿,面上皆是震驚的神色:“太后娘娘,皇上,整株海棠樹確是泛着麝香的氣味,但海棠花香濃郁,若非細細辨別,萬萬無法發現啊!”
朱成璧大驚,耳垂的點翠珍珠珊瑚如意紋耳環垂下的瓔珞一陣亂顫,迸出清越的聲響:“你說什麼!爲何整株樹都泛着麝香的味道!”
孟太醫的額上已是冷汗涔涔,他禁不住舉袖去擦:“太后娘娘,若非整日裡拿摻了麝香的水來澆樹,斷斷不會如此啊。”
劉太醫亦是頻頻叩首:“不單單是海棠樹,整個院子裡的花草樹木,皆透出麝香的氣味,如貴嬪娘娘整日裡在長春宮如何能夠安胎?”
玄凌的面色青白交加,深深吸一口氣,出聲責問道:“既然如此,爲何如貴嬪直到懷胎五月纔會小產?”
孟太醫忙道:“開春之前,樹木未曾長出新葉,散發的麝香氣味不足,而開春之後,樹木花草蓬勃濃郁,樹葉、花草所蒸騰出的水汽中,麝香自會變濃,況且如貴嬪娘娘喜歡拿海棠花與木香花入茶,無異於天天服用麝香,雖然劑量不大,但如此兩三個月下來,逐漸侵損胎兒,遲早會滑胎。即便娘娘身子強健,不至於小產,但也會胎死腹中,到時候胎毒反噬,更爲兇險。”
萬明昱聽到此處,只覺得眼冒金星,耳畔“轟”的一聲如驚雷炸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哀泣失聲:“皇上!是何人如此居心歹毒!想出這樣陰毒的法子來謀害嬪妾。”
玄凌忙起身扶起如貴嬪,轉首厲聲斥責孟太醫道:“你日日診脈,爲何不曾發覺!難道是你蓄意隱瞞?”
孟太醫驚惶不已,連連叩首:“皇上恕罪!皇嗣之事,微臣豈敢疏忽!就算微臣有十條命,也萬萬不敢隱瞞不報!只是這麝香劑量微小,逐漸在體內積聚,極難察覺,況且如貴嬪娘娘常常失眠憂心,微臣以爲娘娘只是憂思過度,纔會胎動不安……”
朱成璧重重一拍桌案,目光如迅疾的閃電掃過殿中諸人:“麝香?何人會有那樣大劑量的麝香!”
“若說是拿摻了麝香的水來澆樹,只怕太過稀奇,且不說這樣大量的麝香難以取得,光是摻麝香入水就會散發出濃烈的氣味,旁人又爲何不能察覺?”端妃靜默許久,此刻出聲質疑道,“但若不是以澆水之法,又如何能讓草木吸收大量含有麝香的水?”
賢妃凝神細想,揚聲道:“嬪妾聽聞,長春宮地下有溫泉暗河,是否是這溫泉被人做了手腳?”
德妃倒吸一口涼氣:“若真是如此,只怕溫泉所經之地,皆有隱患啊!”
見衆人惶惶不安,朱成璧遽然起身,沉聲道:“嫺貴妃,這件事情就交由你去辦,務必給哀家查實,到底是何人如此膽大包天,敢謀害哀家的皇孫!”
數日後,頤寧宮,朱成璧捻着手裡的一串祖母綠圓珠,緩緩問道:“查得如何了?”
朱宜修微微屈膝:“溫泉暗河在進入長春宮的地方被埋了大量麝香,故而溫泉內麝香濃度極高,整個長春宮無異於位於蒸籠之中,麝香不僅通過花草樹木蒸發出來,更通過泥土縫隙揮散出。只是,溫泉出了長春宮就匯入太液池,中途並未經過旁的宮室,故而嬪妃們不必太過憂心。”
朱成璧手勢一滯:“看來是衝着如貴嬪去的,連着上一回予澤出事,已是第二次了,嫺貴妃不覺得奇怪麼?”
朱宜修微微一怔:“母后的意思是,兩件事乃是同一人所爲?”
朱成璧緩緩撫着紫檀桌案上的一隻羊脂玉如意,目光如冰錐一般在朱宜修周身一轉,緩緩道:“你對後宮裡頭的事,比哀家更爲清楚,上一回常在周氏招供,到底是酷刑加身,還是口吐實情?”
朱宜修大驚,勉力跪下道:“母后……”
“哀家不曾揭穿你,是因爲哀家也想除去周氏,這一點與你不謀而合,哀家也堅信,你斷斷不會拿自己的兒子來做局,但如貴嬪也絕非那樣心狠刁鑽之人。如今看來,只怕那人見周氏做了替罪羊,風聲已過,纔會又一次興風作浪。”
朱宜修緩緩吁了一口氣,只覺得貼身小衣幾乎被汗濡溼,方纔朱成璧那樣冰寒的語調,幾乎讓自己以爲無轉圜之地。
“母后。”朱宜修低低道,“是兒臣有罪,未曾揪出真兇,以至於害得如貴嬪小產……”
“你是有罪,但這是輕的,若你是有意縱容真兇,好讓她誤以爲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再度下手害人性命,只怕哀家會斷了這份姑侄之情。”朱成璧雖是語調清和,但卻硬生生把朱宜修逼出一頭一臉的冷汗,方纔本已平復的呼吸又急促起來。
“母后明鑑,兒臣斷然不敢如此!”朱宜修叩首懇切道,“兒臣與如貴嬪並不曾交惡,爲何要蓄意害她?”
“那樣最好,哀家只告訴你一句,如果皇后生不出嫡子,你的兒子就是毫無疑義的太子,箇中輕重,你自己掂量,切不可行差踏錯。”朱成璧飲了一口雪頂含翠,方緩緩道,“該說的哀家也說完了,是誰埋的麝香,你可知道了?”
朱宜修一怔,爲難道:“是周氏身邊的宮女,但是,她已經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