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樑語燕驚殘夢(2)
朱成璧緩步出了燕語閣,哀泣聲四起,夜色流觴,似有微弱的雨滴混進了風裡,拂面而過,徒留冰涼的溼意。
朱成璧機械似地轉過頭,燕語閣中,齊正聲抱着朱成瑿,跪倒在地上,悲慟欲絕,那樣撕心裂肺的哭嚎聲,是貫穿了二十年癡癡相守後驟然分離的痛楚,痛到極徹底,痛至心扉,每一寸的肌膚都是撕裂開的疼,是滴着血、斷了筋的沉痛。
朱成瑿倒在自己懷裡,如鴉翅一般的睫毛微微合上,她恬和地微笑着,彷彿回到了童年,那時候彼此的天真浪漫、誠心相對,隔絕了父親的漠視、大娘的欺壓、族人的輕蔑,那樣純粹而誠摯的姐妹之情,是如今再多的家族榮寵、金玉堆砌、生死予奪的至尊之位都抵不過的傾心相交。
信了她十六年,恨了她二十年,臨了,愛與恨的交纏,終是結束了麼?
夜,深了,天幕如濃墨一般,肆虐着覆蓋了原本光明的天際,朱成璧驚覺頰邊的寒涼,如刀鋒上凝住了、冰凍着的寒意,一路涼到了心裡。
朱成璧推開竹息欲來攙扶的雙臂,幾乎是麻木地在院中行走,兩旁的隨從、僕役紛紛跪倒,哀惶聲不絕於耳:“太后娘娘節哀!”
頤寧宮,已是掌燈時分,朱成璧遠遠望見通明的燈火,似璀璨的星子,心底到底是有了幾分暖意。
邁入正殿,卻見奕渮靜靜坐在窗下,熹微的月華篩了淺清水色的蟬翼紗進來,交融了殿內熒熒的燭火,或明或暗間,他的側臉似有柔和的弧度。
奕渮聞得動靜,忙上前請安:“太后萬福金安!”
朱成璧揮一揮手,讓殿中服侍的宮女下去,方緩緩落座,捧過案上沏好的高峰雲霧,淡淡道:“你怎麼來了?”
奕渮在朱成璧身側坐下,低低嘆息:“聽聞新安縣君辭世,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特意過來陪你。”
朱成璧一怔,忙看一眼案上那一疊奏章,猛然想起讓竹息起草的旨意還未曾動筆,奕渮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似是想起了什麼,忙道:“今天我遞了一封奏摺,你可看過了嗎?”
奕渮端起筋紋菱花壺,向茶盞裡又添了些熱水,笑道:“後來我尋思着,那封奏摺確有不妥,若你還未曾看過,就算了吧,今天咱們不談政事,就好好吃頓飯,好麼?”
朱成璧會心一笑,知曉奕渮後悔呈了那奏摺上來,只輕輕道:“既然你覺得不妥,一會兒便取回去好了。”語畢,似是微微思索,轉而又嗔怪道:“宮裡的菜,吃來吃去都是一樣的口味,你可是敷衍我?”
奕渮啞然失笑:“我怎敢敷衍你?”語畢,奕渮拍一拍手,吩咐道,“呈上來。”
朱成璧一愣,卻見竹語領着小宮女一道道呈了菜上來。
奕渮笑着歷歷數道:“今日都是清淡的菜餚,芙蓉荔枝、明珠豆腐、玉盞龍眼、芸豆金角、雨後春筍、金獅繡球,末了這道天麻燉乳鴿是特特用了天麻、枸杞、蘑菇、棗仁、靈芝調出來的湯底,細細燉了好些時候,最能益氣補血、寧神養心,還有這燕窩薏米甜湯,也是你素日喜愛的。”
“王爺可別疏漏了重點。”竹語掌不住輕輕一笑,向着朱成璧道:“這些可都是王爺親手做的呢。”
奕渮咳了一聲,微露不悅之色:“好了,多嘴做什麼,趕緊給本王下去。”
竹語笑意吟吟,福了一福便下去了。
朱成璧又驚又喜,只低了頭,抿着嘴,不肯說話。
奕渮笑着握一握她的手:“從前你便是個貪嘴的,怎的今日如此矜持?也罷也罷,必是我粗手笨腳,不合你的口味,來日我去那朱雀樓好好呆上一年半載,再請你看看我這廚藝可有長進。”奕渮笑着起身,端過那璞玉酒壺笑道,“美玉配美酒,美酒自然也要配美人,這梨花白是孫傳宗晉上來的,若非上回去驍騎營,還不定能品到這樣好的酒。”
朱成璧嗤的一笑,笑罵道:“人家的好酒,都被你搜颳了來吧?”
奕渮哈哈一樂:“那孫傳宗倒真有幾分不情願。”
朱成璧柳眉一揚,斜他一眼,道:“借花獻佛,可見一點也不真心。”
奕渮將那璞玉酒杯推到朱成璧面前,那梨花白甘冽清澈,一汪汪的真如翡翠碧玉一般,笑道:“即便是借花獻佛,也得借好花,獻真佛。”
“輕嘴薄舌,哪裡有攝政王的樣子。”朱成璧笑着啐道,突然似是想起了什麼,忙道,“凌兒每天晚上都要來頤寧宮請安的。”
奕渮懶懶道:“無妨,我已經知會了儀元殿,他今晚是不會過來的。”
朱成璧淡淡一笑,轉眸望向窗外,蟬翼紗薄而通透,夜風習習,唯見翠色竹影婆娑,簌簌而動的輕觸聲如檐下的細雨,亦有淡而益遠的清香篩了窗紗而入,慢慢撫上自己的肌膚。
奕渮凝神片刻,舀過一碗燕窩薏米甜湯,淡淡道:“玄清近來如何了?”
朱成璧拿了描金的素花調羹細細調着那甜湯,似有幾分漫不經心:“在鏤月開雲館住着,我每日都會去瞧他,他如今的性子倒是沉靜了不少,不比以前那樣活潑。”
奕渮輕輕頷首:“雖說還是五歲的孩子,但也不能疏漏了,一則舒貴妃將他託付與你,總得好生看顧着,二則先帝在時,也是最中意於他。”
朱成璧托腮細想,聞言只是蹙眉道:“我自是明白的,但若放在頤寧宮裡照料着,耳薰目染,我總怕他於政史經文會上心,左不過在鏤月開雲館,風光又好,多多分些心思在詩詞歌賦裡也便罷了。”
奕渮點一點頭,起身添了一勺百合香在身側的法華彩仙鶴香爐裡,有清甜的香霧嫋嫋浮出,芬香馥郁,縈紆飛繞。
奕渮笑道:“話說回來,當年,你曾與我下過一場豪賭,可還記得?”
朱成璧一愣,見奕渮頗有些神清氣爽的樣子,不由笑道:“自然記得。”
奕渮緩緩一轉拇指上的玉扳指,脣角微微揚起:“我當時似乎說過,有些話,要堂而皇之地去你的頤寧宮說。”
朱成璧霎時明白奕渮話中所指,心頭突突一跳,面上已微微泛起紅暈:“越發渾說了。”
奕渮一把握住朱成璧的手,注視着她微有避開的雙眸,正色道:“我不會逼你,我知道你放不下玄凌,也知道你心裡爲難,我不喜歡強人所難,但我有足夠的耐心等着你。”
朱成璧低低一嘆:“菜,可都要涼了。”
八月二十三,前吏部侍郎左少展被召回京,暫任吏部尚書一職,正三品文淵閣大學士、太學禮官朱厚堂致仕,翰林院編修朱成璵任太學禮官一職,兵部職方清吏司郎中朱祈禎就任兵部右侍郎,同時卸任神機營統領一職,副統領韓越峰就任統領一職。同時追封兵部左侍郎齊正聲嫡妻、新安縣君朱成瑿爲正三品昌陵郡夫人。
八月二十六,昌陵郡夫人養女齊月賓入宮,冊爲貴嬪,賜號“端”。
齊月賓虛歲十三,跟玄凌年歲相仿,沉靜爾雅,端容有惠,是太祖一朝良將定勳侯齊不遲之後,又是朱成璧欽點了入宮,時人皆認爲憑齊月賓母家的榮耀與昭成太后的中意,難保不會成爲新帝的皇后。
而說到定勳侯齊不遲,一生征戰,鐵血丹心,是太祖一朝的大功臣。
大周建國伊始,太祖皇帝曾在上京定都過十二年,距如今築有紫奧城的京都“中京”三百餘里。建元十年,赫赫屢屢進犯上京周遭,最甚的一次,赫赫的濟格可汗甚至領精兵五千長驅直入至距上京只有八十里的“雁鳴關”。
雁鳴關西臨喜陵江,南接上京北界,北有指仙關緊接落鐵山棧道,歷來爲兵家必爭之地。且雁鳴關亦是赫赫揮兵進入大周萬里江山的要地,若雁鳴關失守,不啻於在大周北疆撕開一道裂口,直讓赫赫鐵騎揮師南下,後果不堪設想。
建元十年十一月,赫赫再度揮師攻打雁鳴關,時逢大周旱災,連年征戰又剛剛平息,國力十分疲憊,軍中關口糧草不濟,又遇天降大雪,實在難以抵擋赫赫大軍。國將危難,老將齊不遲臨危受命,不顧征戰沙場半生後的老邁之身,重披戰甲抖擻上陣,率大軍據守雁鳴關,嚴陣以待。
自建元十年十二月起,齊不遲與赫赫大軍幾番激戰,互有勝負,然赫赫大軍攻勢不減、越戰越勇,幾番差點扭轉局勢。終於,在建元十一年一月初一深夜,大周軍燃火落鐵山,戰鼓動地,出兵反擊,並派王喜、王武諸將攻入赫赫大營,赫赫大軍驚潰不止,赫赫元帥戰死,受傷未愈的濟格可汗則引兵逃遁,舊傷復發而死在半路之中。
勝兵驍勇,齊不遲乘勢擴大戰果,追擊而上,殺敵萬餘人,血流成河。又命齊不退於赫赫軍隊奔逃回國的必經之地河池再設伏兵,大敗赫赫。自此一戰,赫赫大軍被迫退回都城藏京,數年未再有戰火燃起。
太祖皇帝爲報齊氏浴血沙場之功,特爲齊不遲畫像,並設於武英閣,更增設正一品武英閣大學士一位,歷朝歷代,僅授予齊氏一族有功之臣,爲開國諸多將領中難得的榮耀。
太祖皇帝一生戎馬,一統中原後曾封了數十位異姓王,可惜卻少有善終者,不是結黨營私、意圖謀逆,便是居功自傲、藐視朝規。然而,齊不遲雖也爲開國大將,但到底資歷不深,戰功不比他人顯赫,故而未能得封異姓王,但其之後的恩寵榮耀卻遠勝於諸位異姓王,更爲子孫後代留下庇佑。
朱成璧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周史》,端起銀杏茶悠悠一品,吩咐竹息道:“讓端貴嬪進來吧。”
注:齊不遲生平之事,引自【後宮甄嬛傳】,並做增刪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