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憐夜半幽夢生(3)
夜幕下的桐花臺有些朦朧,陳正則負手站立,晚風輕拂,桐樹的樹葉發出悉悉索索的細響,奕渮踱着步子過來,脣角慢慢漾起笑意:“你做得很好。”
“微臣能居於工部郎中之位全仰仗王爺提拔,微臣日後自當爲王爺效力。”
奕渮冷冷一笑,有微微的寒意涌起:“你已經效力了。”
“轟”的一聲,不遠處有大片大片塵霧涌起,慌忙回首,桐花臺的所在,早已是一片廢墟。
“啊!”陳正則猛地從書案上跳起來,卻一頭撞上了旁邊的水部郎中管笠,管笠正握着毛筆、似在思索,被陳正則一嚇,手腕一抖便給自己畫了個大花臉,不由勃然大怒:“你做什麼!”
陳正則愣了片刻,方纔明白自己是做了噩夢,沉沉吁了一口氣,忙拱手道:“管大人息怒。”
管笠皺了眉頭道:“高公公來了,指名要你出去。”
陳正則慌忙整了整衣冠迎了出去,高千英卻是滿面喜色:“恭喜陳大人,皇上對大人修葺的桐花臺甚爲滿意,特賜黃金二十斤,布百匹,衣十領。”
陳正則忙叩首謝恩,想了想又取了兩錠元寶遞過去:“公公辛苦,小小意思,權當是公公的茶錢,還望公公笑納。”
高千英雙目微垂,忙放入袖中,又笑道:“本公公剛剛去了紫奧城,將皇上賞下的一對紅木銀絲百壽紫玉如意賞給了恩嬪小主,小主叫大人好生表現着,也好給紫琅陳氏一族多添榮光。”
陳正則滿面笑容,恭敬道:“多謝公公好意。”
回了公堂,一衆官吏紛紛道賀,陳正則正與衆人說笑,卻猛然發現腰間的玉佩似是遺漏在屋外,忙出了公堂去尋,轉過牆角,卻見高千英與管笠正低低說着什麼,一時間好奇心大盛,便悄悄躲在了牆後。
高千英低低道:“之前皇上似乎有意晉陳正則爲工部侍郎,幸虧是我提到了他跟恩嬪的關係纔給攔住了,皇上素來不喜嬪妃與外臣關從過密,也不願恩嬪小主榮寵過盛危及舒貴妃娘娘的地位。倘若我當時攔不住,你現在還能有空站在這兒跟我說話麼!”
管笠急道:“高公公,我如今也是沒得法子,他陳正則領了個好差事,我呢?前頭杜侍郎已經把水部打點得妥妥帖帖,我現在完全淪爲了一個處理公文的主兒。”
高千英嘿然一笑:“水部妥帖了麼?管大人此言差矣,水部哪兒妥帖、哪兒不妥帖還不是您說了算,皇上可不管什麼妥帖不妥帖的,只看着是誰把那不妥帖之事給處理好了。”高千英上前兩步,拍一拍管笠的右肩,“工部侍郎暫缺一位,卻是缺不得太久,你我非親非故,我幫得了一次,幫得了兩次,未必能幫到第三次,管大人好自爲之罷。”
管笠唯唯稱是,待到高千英走遠了些,忍不住斥道:“不過是個內監!倒做得一派威風起來!白白孝敬了那麼多銀子上去,沒撈到工部郎中的肥缺,只得了水部郎中,如今又不肯幫我多說幾句好話,十足的廢物!”
待到管笠罵罵咧咧走遠了,陳正則卻仍愣愣地站着,手心因爲緊張而浮起的汗意由了秋風一吹,便是陣陣的寒涼,手心涼便也算了,溫水裡浸一浸自是能暖過來的,只怪自己還太年輕,不懂得官場險惡,如今真真切切是眼見其景,只覺得心裡頭是涼得厲害,所謂官場險惡,只怕此種情狀,卻只是九牛一毛罷了。
樑王府,江承宇怒氣衝衝地闖進了書房,奕渮正在書案旁整理文書,聞得他風風火火進來,皺了眉頭道:“江大人似乎不懂得敲門,還是不知道本王在這裡?”
江承宇咳了一聲道:“王爺錯失大好良機,卻在這細枝末節上較這些功夫麼?”
奕渮微微一笑,緩緩站起:“本王一早跟你講過,本王最信任的人便是你,那麼,江大人可否明明白白告訴本王,所謂金匱之盟,到底是出自你的猜測,還是你編出來的套子?”奕渮在江承宇面前站定,身子微微前傾,只把一雙烏黑如墨丸的眸子迫住他微有閃避的眼神。
江承宇有些惶恐不安,後退兩步,想了想仍是難以壓住心頭的懊悔:“畢竟是難得的機遇,倘若微臣能效仿陳橋驛爲王爺黃袍加身……”
奕渮截住話頭道:“本王這個時候選擇不出手,自有本王的道理。本王且問你,虛名與實權,哪個重要?”
江承宇一凜,忙道:“自然是實權。”
奕渮輕輕頷首:“如今本王身擔監國之責,滿朝文武,何人不看本王的眼色行事,就算來日玄淩登基又如何?黃毛小兒,有何能耐與本王對抗?”
江承宇微一思索,已然明白過來:“王爺的意思是,只要王爺大權在手,琳妃必然要獲取王爺的支持才能問鼎帝位,王爺不需一兵一卒,就能牢牢把控朝政。琳妃爲求帝位,自然得許給王爺諸多利益,這可比皇上託孤、諸臣制衡來得更爲自在!”江承宇面色一喜,轉而卻又被憤恨取代,“但是,要王爺對弱母幼子行叩拜之禮,微臣依然心有不甘!”
奕渮緩緩轉動玉扳指,淡淡一笑:“無妨,可仿照前朝設立攝政王一位,只怕來日玄淩見到本王,還要恭恭敬敬稱一句‘皇叔父攝政王’!”
江承宇會意笑道:“能使得天下至尊的皇帝對自己俯首帖耳,王爺是大周朝第一人不說,後世諸人也難以逾越王爺的地位。”江承宇哈哈一笑,又道,“那麼,王爺只等着那位琳妃求上門來吧。”
奕渮徐徐轉身,只看着桌上處理好的一疊文案,這些文案,如今只缺一枚玉璽朱印,遲早有一日,自己要將這生殺予奪的大權握於掌中!
“你不必擔心。”奕渮忽而一笑,眸光澈亮,如利劍的鋒芒,“對這位琳妃娘娘,本王最有把握!”
隱月閣,傅宛汀坐在牀頭,正拿了比翼鳥的圖樣比劃,卻聽得寒玉進來稟道:“小主,琳妃娘娘來了。”
傅宛汀一愣,便欲起身行禮,朱成璧卻幾步上前,一把按住她,笑盈盈道:“傅妹妹這是做什麼,既然有傷,便好好坐着吧,難不成還跟本宮拘這個禮數麼?”
傅宛汀怯怯道:“嬪妾惶恐,娘娘不怪罪便是。”
朱成璧掩口一笑:“妹妹一個月之內連升數級,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本宮又如何會怪罪妹妹?只希望妹妹好好養着,早日好起來罷了。”語畢,笑了捧過竹息端着的金絲燕窩,盈盈笑道,“皇上知道妹妹需要靜養,又兼之朝政繁忙,回宮之後也沒能親自過來看妹妹,特特囑咐了本宮給妹妹送些補品,也是皇上與本宮的一番心意。”
傅宛汀接過金絲燕窩,訥訥道:“多謝皇上、娘娘厚愛。”
朱成璧瞥見牀頭的比翼鳥圖樣,不由含了笑意:“妹妹是打算做些刺繡嗎?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既是妹妹親自做的,皇上一定會喜歡。”
傅宛汀眉眼低垂,低低道:“娘娘取笑,嬪妾笨手笨腳,如何能得皇上的眼緣。”
朱成璧心裡有數,卻只淺淺一笑,揮了手讓一旁的宮人下去,又柔柔一握傅宛汀的手,輕輕道:“我知道你心裡不情願,但你已是妃嬪,你得寵也好,失意也罷,萬萬不能喜怒形於色。”朱成璧略略一頓,“你在關雎宮的事,本宮也有耳聞,你不必怨恨皇上。”
傅宛汀一愣,急忙分辯道:“嬪妾沒有,娘娘,嬪妾能有今日,也是十分知足的。”
朱成璧一按傅宛汀柔軟的手心,莞爾笑道:“那麼,這比翼鳥的刺繡是真的做給皇上的麼?”
饒是八月底、九月初,秋風漸涼、秋意瀰漫,天氣早已不再那麼悶熱,穿堂風習習而過,最是舒適清爽,但傅宛汀的背上,卻是涔涔出了一層的薄汗,膩膩地貼着小衣,只覺得分外難受,傅宛汀雙手微顫,雖然想竭力平靜下來,但驚慌失措的眼神早已出賣了自己,她只覺得喉頭髮澀,似生出了細如絨毛的小手,一點一點抓撓着自己的心,她艱難地開口喚道:“娘娘。”
“本宮不會爲難你,因爲你心裡的苦楚,本宮並非全然不明白。”朱成璧翩然起身,“你的足傷已然痊癒,一味裝病躲着也並非可取,後宮之中,最能殺人於無形不是設套謀算、施法下咒,而是流言紛擾、空穴來風,本宮今日來訪,便是要妹妹明白,什麼事做得,什麼事做不得,妹妹聰慧,自然能夠分辨。”
傅宛汀微乾的嘴脣輕輕顫抖,聲線幽微如襁褓嬰兒的呢喃:“嬪妾,嬪妾明白。”
朱成璧輕輕一點傅宛汀的脣心:“本宮給你一次機會,你萬萬不要辜負了本宮的一番美意,否則,即便本宮有心救你,也終究是鞭長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