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鬢初殘花萼墜(3)
“嫺貴妃娘娘萬福永安!”
朱宜修眸光微沉,只細細打量面前恭順的萬明昱,淡淡道:“你起來吧,剪秋,賜座。”
萬明昱在剪秋搬來的一張黃楊木椅子上坐定,拈着絹子按一按鼻翼的粉,笑道:“娘娘找嬪妾有事?”
朱宜修攤開一張澄心堂紙,蘸飽了一筆濃墨:“上次送給你的‘歲歲如意’如何?”
萬明昱微微一怔,笑吟吟道:“自然是極好的。”
朱宜修凝眸深思,脣齒間似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那麼,本宮再送你一幅‘心有靈犀’如何?”
萬明昱忙起身道:“娘娘的墨寶,放眼紫奧城,無人更勝娘娘一籌。只是,娘娘爲何要送給嬪妾?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恕嬪妾直言,似乎這‘心有靈犀’用來形容皇上與皇后娘娘更爲恰當。”
朱宜修面容沉靜,手腕翻飛,‘心有靈犀’四個大字已躍然紙上,墨裡面兌入了細細的金粉,日光輝映間,閃着璀璨的光華,如珠璣一般耀眼。
朱宜修笑意和靜,擱下狼毫毛筆道:“送給你,自有本宮的意思,想必容華也知道,皇上與皇后伉儷情深不錯,但是成嬪小產之後,彷彿有了些隔閡。就好比本宮與你,一向頗爲親厚近密,但焉知會不會有生出齟齬那一日?”
“所以,娘娘送嬪妾這幅字,是讓嬪妾明白娘娘的心意?”
“容華素來心思剔透,與你說話,本宮從不費勁。或許容華在慎行司裡聽得多了、看得多了,言傳身教,自然深有體會。”朱宜修翩然落座,取過一盞鹿苑毛尖細細品着,“既然容華明白本宮的意思,看來是知道該怎麼做了。”
“說到底,安小儀才真正是娘娘一手提拔上來的人,也更方便爲娘娘掌控。爲何娘娘要找嬪妾?”萬明昱注視着朱宜修沉靜如水的面容,直言道,“或許,娘娘眼線衆多,知曉嬪妾翻不出娘娘的手掌,但娘娘亦是明白,頤寧宮需要嬪妾交差。”
“本宮不會爲難你,但本宮更不想爲難自己,太后那樣睿智,必須有恰當的理由讓她相信,本宮與整件事情毫無關聯。”
萬明昱微露驚異,轉瞬間抿去心底涌起的懷疑,只抿一抿脣道:“除了娘娘,便只有皇后。如果皇后爲使太后小產,不惜以損傷鳳體爲代價,在鳳儀宮裡做了手腳,更藉機除去成嬪的胎兒……如此看來,若真是皇后所爲,當真是手段陰毒……”
朱宜修平靜回視萬明昱探尋的目光:“你並未肯定到底是皇后還是本宮主謀,不是嗎?”
“皇后與娘娘自然嫌疑最大,但是,皇上也並非全無可能,這件事情若追根究底,只怕要驚動攝政王。”萬明昱眸光微沉,徐徐道,“更何況,想必娘娘亦是明白,倘使嬪妾咬定是皇后所爲,太后必會動怒。即便今時今日皇上與皇后有了些隔閡,但若太后執意要處死皇后,只會鬧得沸反盈天、闔宮驚動。況且,皇上與皇后乃是珠聯璧合,只怕落在攝政王眼裡,會認爲皇上也撇不清關係。攝政王的脾氣,娘娘是知道的,如此一來,皇上可就是命在旦夕。”
萬明昱略略一頓,深深注視着朱宜修微微一跳的眸光,一字一頓道:“娘娘想要讓太后深信,皇后爲了皇上痛下殺心,害得太后小產,但是,這一盤棋太大,嬪妾只怕,即便娘娘拼上全部的氣力,都未必能夠掌控局面。”
“攝政王……”朱宜修眸光一黯,長長嘆氣,“你的意思是?”
“這件事,牽連到太后、皇上、攝政王、皇后與您,誰都預測不到會如何發展,既如此,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朱宜修緊緊迫住萬明昱鎮靜的眼神,忽而一笑:“你這樣做,到底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別人?”
“爲了自己。”萬明昱從容不迫道,“嬪妾牽扯其中,若一着不慎,一己之命折損不足爲惜,只怕要牽連全族。”
朱宜修沉默良久,終是揮一揮手,似生出無限疲倦:“罷了,到底是本宮思慮不周,你好好想一想,如何能讓太后相信你吧。”
頤寧宮,萬明昱屈膝行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午後的陽光很暖,殿外,似有棲在高樹上的寒鴉偶然怪叫一聲,驚破這份寂靜,朱成璧揮了手讓一旁侍奉的小宮女下去,淡淡道:“你起來,查得如何?”
萬明昱的面容波瀾不驚,恰似她的語調一樣平和:“鳳儀宮的油彩裡混入了作爲藥材的白茅根粉,是匠人們把作爲塗料的白雲母粉與白茅根粉弄錯了。而恰巧九勻千步香裡有一味牛膝。其實,這本是端妃與金司藥的好意,因爲皇后前些日子體內溼寒,用牛膝可以拔寒去溼,雖然牛膝有破腫消瘀之效,但九勻千步香裡牛膝的分量很小。只是,牛膝遇到白茅根,便生成功效足以與麝香相比之物。”萬明昱略略一頓,低低道,“太后娘娘與成嬪小產,便是這個原因,這也可以解釋爲何太后娘娘在鳳儀宮,只喝了一口蹄花湯便會噁心難耐,爲何皇后來頤寧宮服侍太后會讓太后心裡發悶;爲何常常去鳳儀宮與皇后敘話的成嬪會胎動不安,直至小產。”
“端妃?”朱成璧疑竇頓生,緊緊攢着雙手,連着黛藍色袖口繡着的朵朵鈴蘭亦扭曲失色,須臾方道:“你真的認爲只是恰巧而已?”
“端妃與皇后頗爲親密,皇后曾在御花園爲端妃解圍,端妃自然感恩戴德。”萬明昱不露聲色,靜靜道:“難道太后娘娘認爲是人爲?”
朱成璧柳眉微蹙:“哀家囑咐過皇后與嫺貴妃不必來頤寧宮侍疾,爲何皇后來得越發勤快?更何況,嫺貴妃頗通醫術,哀家疑慮,自然不會是不無道理。”
萬明昱寧和一笑:“其實,太后娘娘在傳召嬪妾之前,便對皇后與嫺貴妃有所懷疑,那麼,爲何太后娘娘不親自追查?”
朱成璧聞言一哂:“哀家動作太大,只會讓皇帝懷疑。”
萬明昱瞭然一笑:“是了,太后娘娘之所以讓嬪妾來查,就是害怕這件事情會被皇上知道。如今一切業已查明,只是十足的巧合,雖然於太后娘娘而言,是不幸,是災禍,但是事已至此,只能平息人事,如果太后娘娘硬要嬪妾從皇后與嫺貴妃當中挑出一人作爲罪魁禍首,嬪妾只怕無能爲力。”
朱成璧冷笑連連,厲聲相斥:“好精緻的理由!你從哀家手裡騙去一個承諾,如今拿‘巧合’一說來搪塞哀家,更搬出皇帝來警示哀家!你好大的膽子!你信不信哀家現在就賜你一死!”
萬明昱毫不畏懼,只銜着一縷笑意相對:“嬪妾手裡有太后娘娘的承諾,那麼,能否抵消太后娘娘賜死嬪妾的手諭?”
朱成璧勃然大怒,重重一拍紅木茶案:“大膽!從頭至尾,你一直在誆騙哀家!哀家沒那麼蠢!你有手諭又如何?哀家照殺不誤!”
“太后娘娘的承諾成了一張白紙,只怕,嬪妾死後,再無人願意爲太后娘娘辦事。”萬明昱澹然一笑,梨渦輕陷,“除非,太后娘娘能殺光長春宮裡所有的人。但是,嬪妾並未失寵,此舉,怕是會讓皇上動怒呢!”
朱成璧一怔,按着怒氣道:“你到底想要怎樣!”
萬明昱斂裙跪倒,平靜道:“太后娘娘,即便您再如何痛恨嬪妾,嬪妾也只有這一句話,只是巧合,皇后無辜,嫺貴妃亦是無辜。太后娘娘要殺皇后或是嫺貴妃,嬪妾都不置一詞。只是,殺了皇后,只怕太后與皇上的關係從此便要決裂。若殺了嫺貴妃,皇后之下,賢妃與德妃獨大,只怕後宮要永無寧日。更何況,太后娘娘大肆追查,硬要揪出一人來定罪,若落在攝政王眼裡,豈非會讓他懷疑您是指使旁人來演了一遭苦肉計呢?”
見朱成璧陷入深思,萬明昱深深叩首,再次勸道:“太后娘娘憐惜腹中之子,但是,只怕這一份憐惜會擾得紫奧城三五年都不得安寧。請恕嬪妾直言,顧太醫與那沈一貫業已逃出紫奧城,嬪妾暗中取得了顧太醫爲太后診脈的所有方子,又全部手抄一遍,略去了任何事涉皇室的言辭,交由外頭的大夫細看。太后有孕以來,五內鬱結,常常憂思不安,顧太醫拼盡全力爲太后安胎,只是,只怕太后能逃過此劫,亦是免不了會未足月而產子……”
朱成璧微有失神,只緊緊抓着手裡的蹙金撒松花帕子,眼中的狠烈之色逐漸褪去,只餘深不見底的不甘與絕望:“是麼?我連爲自己的孩子討個公道都不成麼?”
“太后娘娘……”見慣朱成璧往日大權在握、運籌於掌心的形象,萬明昱亦不免有幾分心酸,“您請節哀。”
朱成璧一寸一寸撕開手裡的帕子,那悠長的撕裂聲仿若裂肺割心一般的痛苦,連帕子上鮮豔的松花都是那樣頹敗而黯淡的色澤。朱成璧雙眼含淚,緊緊咬住牙關,直到牙齦微微發酸,彷彿是含着一口血:“我現在不出手,是因爲怕毀了凌兒的基業,但這不代表,我就會輕易放過那個人!告訴我,是誰!是朱柔則,還是朱宜修!”
“太后娘娘?”萬明昱情急道,“只是巧合……”
“萬明昱!”朱成璧一步奔到萬明昱面前,緊緊迫住她因爲驚惶而微有閃避的眸光,“告訴哀家,到底是誰!哀家不會告訴任何人,哀家自有完全之策!”
萬明昱心裡一緊,朱成璧的眸光那樣冰冷,彷彿是凝着寒雪與疾風,那樣犀利而狠烈的神色,是把自己逼上絕路的痛苦與殺意所化成的一柄銳利的刀,只消一個遲疑,就會狠狠扎進自己的胸口。
良久,朱柔則與朱宜修這兩個名字在內心裡如走馬燈一般地旋轉不息,萬明昱忽然想起,“婉有婦德,美於椒房”,六宮的寵愛,只爲着朱柔則一人,她什麼都有,自己什麼都沒有。思緒又一蕩,幾乎是看到了接到太后懿旨的那個午後,明黃稠面的懿旨沐浴在那一片柔和溫馨的日光中,那樣金光閃耀的色澤,卻不啻於一把枷鎖,深深鎖住了自己一生。
心底,幾乎是要恨到極慘烈了,萬明昱機械似地開口,似乎這個身體不再屬於自己:“是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