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花飛處鶯聲急(3)
乾元二年三月二十六,陸嘉懿晉封爲貴嬪,賜號“恂”。
啓祥宮,嫺貴妃、李容華、安小儀正圍繞着恂貴嬪說笑,恂貴嬪自從入宮以來,寵愛上大不如如貴嬪與李容華。先前如貴嬪有孕晉封,恂貴嬪幾乎是日日在啓祥宮裡生悶氣,如今得封貴嬪,與如貴嬪平起平坐,自然風光得意。
朱宜修揀了一枚阿膠蜜棗吃了,脣齒含笑:“謙恭謹慎曰恂,溫良淑惠曰恂,皇上給恂妹妹親擬封號,自是格外看重妹妹的。”
李容華豔羨地看着恂貴嬪髮鬢的翡翠佛手珍珠鑲金簪,出聲道:“貴嬪娘娘這支簪子可真好看!”
恂貴嬪偏一偏頭,那佛手水頭極足,映着日色有細膩的光澤微轉,彷彿是採擷了清雨潤過的那片天際輕輕覆上,甚爲光潤清晰。
恂貴嬪眸光一揚,頗爲自得:“這是太后娘娘賞下的,聽聞還是先帝特意爲太后娘娘打造的呢!”
李容華聞言,更是羨慕不已,倒是安小儀按一按髮鬢的紋銀鑲碧玉蜻蜓簪,低低一笑:“前朝的東西,自然是好的,只是嬪妾聽聞,長春宮裡的好東西多得都快堆不下了呢!”
恂貴嬪眸光一滯,轉而冷冷一笑:“本宮並沒有如貴嬪那樣的好福氣!”
李容華拍一拍恂貴嬪的手,端起冰瓷茶盞,長長的丹蔻指甲敲在茶盞邊緣,發出了叮噹的清音,方笑道:“貴嬪娘娘,如貴嬪那是取巧賣乖,才得了太后娘娘與皇上的眼緣,她的父親從前不過只是慎行司郎中罷了。”
李容華素來言語溫文,此番沉不住氣,無非是妒忌如貴嬪腹中之子,朱宜修眉心微蹙,卻又很快舒展開,握住李容華的手笑道:“容華妹妹指甲上的丹蔻很不錯。”
李容華笑道:“還是上個月,賢妃娘娘建議嬪妾染的呢!”
朱宜修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拂過窗臺下襬着的幾株三色堇,心思轉動如輪,上個月李容華在指甲上染了丹蔻,這一個月來就漸有失寵之象,心裡一刺,幾乎有寒若堅冰的笑意要浮上脣角了:“其實,容華妹妹的手很好看,染了丹蔻,反倒失去了純與美。”朱宜修笑意深深,卻似覆着一層淡淡的陰霾,就好比隔了雕花窗格濾進的日光,帶上幾許黯淡與疏落,“皇后娘娘的手指未染丹蔻,水靈靈如玉蔥一般,難怪皇上那樣喜歡。”
提及皇后,恂貴嬪眸中閃過一絲嫉恨,紋金嵌玳瑁護甲在梨木桌案上厲厲一劃,留下一道白色的印子:“皇后娘娘自然什麼都好,如若不然,啓祥宮也不會這樣清閒,是託皇后的福氣呢!”
安小儀未置可否,只冷冷一哼。
待到出了殿,朱宜修並不急着回宮,只好整以暇地理着衣服上的水晶流蘇,卻是李容華匆匆追了上來,福一福身道:“貴妃娘娘,嬪妾有一疑問要向娘娘討教。”
朱宜修心中有數,淡淡道:“容華有什麼直說便是。”
李容華稍稍遲疑,轉而明快道:“嬪妾不明白,貴妃娘娘讓嬪妾不要染丹蔻,是讓嬪妾模仿皇后娘娘?如貴嬪也曾說過,嬪妾的手與皇后娘娘很像。”
“容華,本宮記得,當初你與如貴嬪、恂貴嬪初初入宮,屬你最得恩寵,難道容華從沒想過爲什麼嗎?如貴嬪性子謹慎、心思細膩,只要假以時日,她就能明白皇上的喜好,自然一擊則中,而恂貴嬪出身頗高,也不會差的。至於你……”朱宜修拈着蹙金撒松花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徐徐道,“當初皇上跟本宮說過,你一襲白衣勝雪,跟皇后頗有幾分相似,只可惜你並不會驚鴻舞,否則,若你在倚梅園作一舞,必定也不輸皇后的。”
李容華連連怔住,想起前幾日去昭陽殿請安,日色晴好,皇后着一襲月白長裙,坐在綰色貴妃長榻上,日光透過薄如蟬翼的淺明藍色軟煙羅帷帳灑落,衣袂翩飛處似有陽光如流水般漾開,極暖,極溫馨。
心緒再次一蕩,幾乎要看到年初的時候,皇后在倚梅園作驚鴻舞,她的身姿飄逸輕盈,婉如游龍,翩若驚鴻,映着寒雪紅梅、如鏡月光,勾人慾醉。
若拋卻繁複錯雜的後宮瑣事不論,皇后當真是美若天仙。
恍惚間,李容華亦想起自己初初承寵的夜晚,便是着一襲月白雲形千水裙,再後來,自己晉爲婉儀、晉爲容華,衣飾也漸漸出挑,那件普通的千水裙也不常穿了。
朱宜修望着李容華怔忪的神色,淺淺一笑:“本宮知道容華你在想什麼,你若不信,大可一試。”
一語未必,卻是繪春匆匆過來,她面色惶急,步履急迫,連鬢邊的碧色絹花都欲搖搖欲落:“貴妃娘娘,不好了,大殿下病了!”
朱宜修趕到瑤光殿的時候,朱成璧、玄凌、朱柔則並幾位妃嬪俱在此處,朱宜修心急如焚,也顧不得請安,急急喚道:“母后,皇上!臣妾的孩子……”
“宜修你先別急。”朱成璧穩穩扶住朱宜修,柔聲勸道:“先聽聽劉太醫與孟太醫的意思。”
劉太醫拱手道:“回稟太后娘娘,大殿下只是發燒,並無大礙。”
朱宜修壓不住心裡的焦慮與驚惶,轉首厲聲斥道:“混賬!什麼是並無大礙?若真有大礙,你有幾個頭夠砍的!澤兒好端端的又怎會突然發燒?”
劉太醫唬了一跳,不免有些面露難色,倒是孟太醫取了一件鵝黃福字鏽二龍爭珠貼身小襖道:“這件小襖是大殿下素日裡穿着的,用料是最上等的蘇繡,針腳也細密周致,只是裡頭用的輕棉卻有問題。”
朱成璧皺眉道:“什麼問題?”
孟太醫伸手扯開一段針線,露出綿軟潔白的輕棉:“太后娘娘請細看,這輕棉裡摻入了一種細絨棉,並不常見,然而卻與輕棉幾乎分不出差別。細絨棉最能吸水,且於陽光中不易乾燥,瑤光殿地勢雖好,但背靠瓊露池,加之這幾日時氣反覆,殿內溼氣較重。大殿下穿着這件小襖,無異於常有一層水汽圍繞周身,大殿下本就身子弱,如此幾日下去,自然會生病。”
朱宜修聞言大駭,緊緊抓着那件小襖,恨得幾乎要嘔出血來:“是誰!到底是誰!這樣狠辣的心思!”
朱柔則亦是失色:“是誰這樣歹毒?”
朱成璧掃一眼在場的嬪妃,目光中似浸着寒冰,所及之處,諸人不由心頭一凜,只垂首兀自思量,不敢言語。
玄凌問道:“這件小襖是誰做的?”
被採容扶着的萬明昱心中一驚,轉瞬間涌起千百個不好的念頭,但也不敢遲疑,越衆上前,靜靜道:“是臣妾做的。”
朱宜修亦是怔住,脣角有幾縷遲疑之色無聲漫出:“是呢,的確是如貴嬪親手所制。”
萬明昱曉得不好,縱然心頭驚疑不定,也只能跪下:“太后娘娘恕罪,是臣妾疏忽,不知爲何這輕棉會被掉包。”
安小儀揚聲輕笑:“只是掉包而已麼?如貴嬪娘娘可要想想清楚。”
成嬪見狀譏諷道:“安小儀,你日日來瑤光殿陪貴妃娘娘敘話,若論掉包,似乎你最有嫌疑。”
安小儀聞言一怒,到底礙於成嬪的位分更高,只能壓住性子道:“這可奇了,縫製小襖之人做手腳更爲方便,不是嗎?如果是嬪妾掉包,恐怕得拆開針腳,偷偷把細絨棉塞進去,這樣的大費周章,難道貴妃娘娘不會發覺?”
“有心之人自然有有心之人的萬全之策。”成嬪掩脣一笑,儀態嫺靜,“安小儀從前是御前侍奉的人,勤謹審慎,連皇上也時常在萬金閣誇起你。若論心思細密,自然有你一份。”
安小儀平日最恨被人嘲笑宮女出身,聞言愈發惱恨,回敬道:“梅花拜把子,成嬪難道出身就很高麼?”
“夠了!”朱成璧重重一拍桌案,斥責道,“成嬪,安小儀,你們好伶俐的脣舌!眼下予澤病着,你們倒鬥嘴鬥得快活?”
成嬪與安小儀見朱成璧動怒,慌忙跪下:“太后娘娘息怒!”
德妃脣角一勾,曼聲道:“成嬪與安小儀也便罷了,只是如貴嬪頗有嫌疑,是該好好審一審的。但是,如貴嬪身懷有孕,若爲了這件事不能安胎,只怕不好。”
恂貴嬪正一正髮鬢的翡翠佛手珍珠鑲金簪,目光在萬明昱身上一旋,笑靨如花:“皇嗣性命,怎能輕率?若如貴嬪憑藉腹中子可以從輕發落,難不成日後的妃嬪都能借着身孕興風作浪了嗎?”
玄凌聞言一怔,不由打量萬明昱幾眼,萬明昱咬牙叩首道:“皇上,太后娘娘,臣妾既然有嫌疑,那就請禁足臣妾,讓貴妃娘娘調查此事。臣妾沒做過的事,必定不會承認。臣妾相信,貴妃娘娘素來公正分明,一定能還臣妾一個公道。”
朱成璧雖有不忍,但也只能點頭:“既然如貴嬪你提出禁足,那哀家也只能這麼辦,禁足期間,長春宮一切如舊,若有誰敢輕慢了如貴嬪,妨礙了她安胎,哀家自然不會輕易饒過她,明白了嗎?”
諸妃忙道了一聲是。
玄凌道:“這件事情,朕也不相信是如貴嬪所爲,嫺貴妃,你好好查清楚。”
朱宜修瞥了一眼跪得紋絲不動的萬明昱,微一屈膝:“皇上放心,臣妾,必定會查個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