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1)
燁燁朝堂,一衆官員正吵得臉紅脖子粗,御座之後,朱成璧霍然掀開珠簾,款步而出,沉聲道:“江承宇!你屢次進言要斬殺徐孚敬以正朝綱!然而先帝一朝,徐孚敬在平定蜀中、隴右的叛亂中,運籌有度,更在太宗皇帝末年平息九子奪嫡的混亂,於社稷有功!即便有收受賄賂、壟斷鹽運的罪過,功過相抵,總不至於一死吧?”
江承宇執着象笏道:“太后娘娘明鑑,徐孚敬在太宗一朝、先帝一朝有所成就,不過是太宗皇帝與先帝英明,更何況,會試、殿試是朝廷擇選能人的考試,考試有失公允,豈非讓天下寒士寒心?”
苗從哲亦道:“太后娘娘,鹽運乃是國之工商根本,兩廣總督鄭海文在彈劾的奏章中稱‘山深路遠不通鹽,蕉葉燒灰把菜醃’,徐孚敬暗中指使其長子、次子私販鹽價,大發橫財,弄得民不聊生,長此以往,國將不國!眼下唯有斬殺徐孚敬及其二子,才能平息民怒!太后娘娘愛護老臣,也要掂量民心向背啊!”
朱成璧冷笑連連,紫金翟鳳珠冠垂下的金絲珠珞與頸上的翡翠朝珠兩相輝映,有華麗的光澤流轉:“苗從哲,你執掌戶部長達五年,爲何到此時才向哀家進言?”
苗從哲絲毫不見慌亂之色,平靜道:“徐孚敬在朝期間,黨羽衆多,即便微臣甚爲戶部尚書,也不能完全掌控戶部,只怕貿然彈劾進言,會朝不保夕。徐孚敬致仕後,朝野上下仍充斥着其黨羽、門生,微臣即便擢升爲丞相,依然不得不謹言慎行。微臣固然有錯,但一直暗中蒐集徐孚敬的罪證,只待終有一日,可真相大白於世,贖回微臣知而不報的罪過,爲皇上、爲太后娘娘效犬馬之勞!”
苗從哲詞詞句句斟酌有道,既指出懾于徐孚敬的淫威,只能戰戰兢兢做事,實非一己所願,又痛表忠心。朱成璧縱然看不慣他的嘴臉,亦是無話可說。
朱成璧攏一攏絳紅色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朝服,徐徐道:“蘇尚書,萬尚書,劉尚書,你們怎麼看?”
蘇遂信出列道:“太后娘娘,徐孚敬固然有罪,但已年近朝杖,不如發配邊疆,將全部家產充入國庫……”
“蘇尚書!”江承宇揚聲斥道,“若徐孚敬倚老賣老能逃過一死,豈非讓旁的官員有機可乘,仗着年歲就能藐視朝規、目無百姓?你如今年近不惑,是否再等個二十多年,也能置皇權於不顧嗎?”
蘇遂信氣得鬚髮皆張:“江承宇!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江承宇毫不相讓,譏諷道:“君子?敢問蘇尚書可擔得起君子二字?彷彿你與徐孚敬有某種不可告人的關係啊?否則如何解釋你處處維護他?鹽運一案,蘇尚書你又撈到了多少油水?依本官看,必定要嚴刑審問徐孚敬,才能發現還有多少人是他的同黨!”
蘇遂信大怒之下,連連叩首:“太后娘娘!江承宇居心歹毒,攀誣微臣,如果任由他再這般胡鬧,豈非要興起周俊、來俊臣之風了!”
沉默許久的奕渮冷冷一笑:“蘇遂信,江尚書何曾胡鬧?他蒐集的罪證都是本王一一過目,你有幾個膽子,敢斥責本王大興酷吏之風?”
蘇遂信到底還是更怕攝政王,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玄凌皺一皺眉頭道:“蘇尚書,你先起來。”
劉汝吉見狀出列,一揖到底:“皇上,太后娘娘,微臣認爲,徐孚敬是有大罪,不過罪不至死,且良田、鹽運一事實有地方官員引誘之嫌,且徐孚敬並不知情,即便壟斷鹽運實屬罪大惡極,頂多也只能算徐孚敬管束、家教不善,但並非他的罪過。”
朱成璧的臉色稍稍緩和,點一點頭道:“劉尚書言之有理。”
萬貞毓亦出列奏稟:“皇上,太后娘娘,徐孚敬安排落選的考生入榜是有罪,但徐孚敬並非任人不察,那些本該落榜的考生確有才華,只是判卷的考官錯判而已。”
“萬尚書!”甘循出言截斷道,“你身爲禮部尚書,此番言語有爲自己開脫之嫌!即便是考官錯判,也應該歸檔記載、稟報皇上知曉,敢問先帝一朝歷次會試、殿試,先帝收到過這樣的奏摺嗎?到底是徐孚敬越俎代庖、不敬先帝,還是他根本視科舉爲兒戲,暗中操作?”
萬貞毓忙道:“本官並非是這個意思,只是事分兩面罷了!”
“事分兩面?若人人犯了錯誤都可以巧舌如簧地辯解過去,敢問我大周可還有王法可言?”甘循冷冷道,“還是萬尚書意欲干擾聖聽?依本官之見,當年爲考生大開方便之門的徐孚敬乃是十惡不赦!那些考生也應該一個一個捉拿回朝,細細審判!即便是萬尚書你,也應該去刑部走一趟!”
“甘尚書此言差矣,萬尚書與劉尚書關係親密,你讓萬尚書去刑部,豈非笑話?”江承宇眸光一轉,盯住陸定安,似笑非笑道,“大理寺卿陸定安與萬尚書亦是親密,如此看來,即便三司會審,也有失公允啊!”
陸定安怒不可遏,沉聲道:“江尚書!你不要胡亂猜測!王法在上,微臣自當恭謹嚴明,絕不偏私!即便是幼年的相識,若是又動了什麼歪心思,微臣一樣不會輕縱!”
江承宇一怔,心裡大爲惱恨,轉臉不言。
朱成璧蹙眉道:“好端端的又扯到萬尚書身上做什麼!江承宇,你再這樣,哀家就賜你廷杖之刑!”
見江承宇頗有些畏懼,奕渮軒一軒長眉,朗聲道:“太后娘娘!敢問您是否執意不願處死徐孚敬?”
朱成璧疲倦地揮一揮手道:“攝政王,此事容後再議!”
“關於徐孚敬,已經連續爭論了半個多月,再這樣爭下去,只怕拖到明年也毫無進展!”奕渮從袖中取出一封明黃稠面的聖旨,淡淡道,“那麼,先帝的這封遺詔,又是否管用?”
朱成璧大驚失色,冠上垂下的金絲珠珞一陣亂顫,劃過晶瑩的弧度,她不可置信,伸手指向奕渮平靜不起波瀾的面容:“你說什麼?遺詔?”
頤寧宮,朱成璧與奕渮沉默相對,殿中無一人伺候,波雲詭譎的氣氛瀰漫如潮,連水晶珠簾上暉澤的光暈都似凝住不動,若檐下的寒霜。
良久,朱成璧冷冷問道:“你何時取得先帝遺詔?”
“先帝駕崩之日,傳國玉璽就在儀元殿中,我僞造了一封空白的聖旨而已。”
見奕渮說得風輕雲淡,朱成璧怒不可遏:“混賬!一封?兩封?還是十封?怎麼這樣湊巧,你指使人給哀家施以壓力,要斬殺徐孚敬,哀家堅持不允,你就能搬出先帝的遺詔?是否他日,你要斬殺蘇遂信、劉汝吉等人,你又會搬出遺詔?先帝對徐孚敬頗爲倚重,即便博陵侯上臺後,他的丞相之位形同虛設,也被禮敬有加。先帝怎會留給你遺詔讓你擇機進言、處死他?這樣荒唐的理由,你以爲文武百官都是傻子麼?”
奕渮悠然一笑,淡淡道:“文武百官當然不是傻子。但我要看看誰更聰明,曉得要裝傻子。行走朝廷,很多時候,裝一裝糊塗,比苦讀十年聖賢書要有用得多。”
“你攝政王需要的是木雕泥胎?是酒囊飯袋?是不是整個朝廷都成了你手裡的牽線木偶,任你擺佈,你才能罷休?”
奕渮劍眉一豎,冷冷道:“那麼西亭黨造謠、威脅本王,敢問太后娘娘是否一清二楚?還是你根本不在乎我?”
朱成璧一怔,旋即怒道:“你說什麼?”
奕渮憤然起身,拂袖離去:“徐孚敬我一定要殺!你不用多管!”
“站住!”朱成璧遽然起身,過急的動作使得髮鬢的鎏金雙鳳奪明珠步搖垂下的瓔珞一陣亂顫,“你若要殺徐孚敬,就先殺了哀家!”
奕渮驚怒交加,一把握住朱成璧瘦弱的肩胛:“你爲什麼一定要保他!爲什麼!你一直在懷疑我,懷疑我會奪取你兒子的帝位,是不是?”
“難道你沒有想過嗎?”朱成璧狠狠回瞪奕渮,“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敢說,你從未想過奪取凌兒的帝位?否則,你爲何一定要除去徐孚敬,將西亭黨的根基一力拔起?”
“我是想過,在你當年懷孕的時候,我是想過!”奕渮冷冷鬆開朱成璧,轉身離去,“至少我說出了心裡的實話,不像你,連你我二十多年的情分都能爲你利用。”
朱成璧一驚,緊緊咬住下脣,極力抑住眼角的淚意:“好!好!你攝政王何須費什麼勁,哀家的朱印就在案上!你要得意,你要威風,你自去擬來詔書讓凌兒遜位!”
奕渮微微冷笑出來,目光漫漫掃過頤寧宮中的一切:“名不正而言不順,言不順而威不立,威不立而令不行,令不行而道不達。你明白的事,我也明白,賭氣說出來的話,又豈可作數?”
朱成璧愣愣站着,直到奕渮的身影漸行漸遠,融入紫奧城的紅牆朱瓦,再也望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