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連枝何日願(3)
攝政王府,書房,沈一貫與顧九雷被按在椅子上,眼前蒙着黑布,動彈不得,身後的成豫向奕渮抱拳道:“他們二人已經帶到了,不曾有人發覺,微臣就在外面守着,若您有任何吩咐,直接喚微臣便是。”
奕渮點一點頭,揮了手讓成豫出去,卻只緩緩轉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凝神打量着面前微微顫抖的二人,脣上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時間,方是最好的折磨。
半晌,奕渮慢慢踱步近前,一把扯去了沈一貫與顧九雷眼前蒙着的黑布。
明亮的燭光忽的撞入眼簾,顧九雷不覺眯一眯眼,待到適應了光線,凝眸一看,不覺訝異失聲:“攝政王?”
奕渮的笑意如靜水無痕:“正是本王。”
顧九雷怒目向他道:“你想做什麼!”
奕渮嗤的一笑:“你們二人那樣聰慧,能把流言蜚語傳得漫天都是,一點錯都攬不到自己身上,怎會不知道本王要做什麼?”
顧九雷心底一驚,卻不肯立即屈服,聲線疏朗:“微臣愚鈍,請攝政王賜教。”
奕渮玩味地看他一眼,加重了語調、機鋒畢現:“看來,要我把你的老師請出來,你才肯說實話……”
顧九雷且驚且疑:“樑太醫不是死了嗎?”
奕渮緩緩張開握緊的手,手掌中是一枚玉扳指:“你看看,是否認識?”
顧九雷只一眼,便怔得說不出話來,那枚玉扳指碧色悠悠,是樑太醫素日戴在手上的,是他心愛之物,輕易不肯與他人。
奕渮眼中有冷厲的鋒芒劃過,刷地抽出瀝泉三龍寶劍架在顧九雷脖子上:“這柄寶劍是太宗皇帝賜予本王的,能讓你用上,也是你的福分!”
顧九雷面色發青,後背已涔涔出了一層冷汗,他本能地抗拒着想要躲開那冰寒的劍鋒,卻被奕渮死死按住、動彈不得。
沈一貫突然出聲,狠狠逼視攝政王鷹隼般的目光:“是我讓他這麼做的,攝政王,你要殺要剮,衝着我來!”
“別急,本王自會一個一個料理了你們。”
“你不能殺我!”劍光帶着風聲呼嘯而落,這千鈞一髮之間,顧九雷陡然出聲,目光爍爍,“你不能殺我!我奉命爲太后娘娘安胎!你殺了我,無人像我這般瞭解太后的體質,此胎必不得安好!”
奕渮聞言大驚,寶劍“叮噹”一聲落在地上:“你說什麼!”
頤寧宮,朱成璧與奕渮沉默相對,良久的靜默無言,如悄悄蔓生的藤蔓,一點一點纏繞周身,只覺得身在桎梏、無法掙脫,時間久了,眼角的四周逐漸酸澀,迷濛間,似有細密的針刺般的疼痛環身,疼到久了,每一寸肌膚都麻木得彷彿不再屬於自己。
“你一大早過來,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朱成璧的嗓音有明顯的暗啞,她抿一抿嘴,只覺得脣心微微乾澀,手心裡卻潮潤得難受,似有滑膩的花汁子在掌心紋路里四處遊走,粘黏着每一寸肌膚,讓人心頭膩煩。
奕渮瞥她一眼,淡淡道:“玄涇賜十五座城池爲湯沐邑,長寧加封爲長公主。”
朱成璧機械般地點一點頭:“好。”
奕渮微微沉吟,又道:“苗連芷與甘思,以賢妃與德妃之位入宮。”
朱成璧艱難地開口,只覺得喉嚨裡生出許多毛茸茸的小手,一點一點地抓撓:“好。”
奕渮的目光冷到沒有一絲情感,他直直迫視朱成璧鮮有的軟弱目光,一字一頓:“明年,皇上不能親政,最起碼,也得到十八歲之後。”
朱成璧心裡似被狠狠地撓着,疼到鑽心,疼到無休無止,想到玄凌,幾乎是無法呼吸,須臾,她幾乎是顫着嗓音道:“好。”
奕渮心裡微微一震,有那麼一瞬間,幾乎是想把朱成璧攬入懷裡,他極力剋制着情緒,只把目光在朱成璧還未顯山露水的小腹上徘徊:“你肚子裡的孩子,不準拿掉。”
朱成璧大驚,緊緊護住小腹:“你如何得知?”
奕渮冷冷笑道:“如果我不說,你是否會下手?”
朱成璧怔忪片刻,搖一搖頭:“如果我說不會,你相不相信?”
奕渮有片刻的沉默:“我不會相信,也不會不相信,你做的事、說的話都太多太多,我分辨不清。”
朱成璧緩緩撫摸着腕上的碧玉蓮花鐲子,往日裡觸手生溫的鐲子,此刻冰冰冷冷、若一塊千年的寒冰,那寒氣深入骨髓,無法躲避。朱成璧只覺得心裡的痛楚無以復加,這孽,是自己做的,也只有自己來受,怨不得別人。
溫煦的日光,一寸一寸,從紅絨織錦地毯上爬過,有清淺的流水一樣的色澤鍍上又抽離而去。地毯上以金銀線密密繡着囚牛、睚眥、嘲風、蒲牢、狻猊、、狴犴、負與螭吻,龍生九子,各有神威,然而,在朱成璧眼裡,卻覺得自己已被龍之九子生生捆縛,是一生一世都逃脫不開的了。
許久,朱成璧擡眸望向奕渮,低低道:“樑太醫與鄭慕寧,還好嗎?”
奕渮的眸光從朱成璧面上緩緩流過,若寒冬臘月太液池吹來的寒風:“樑諾軒在威逼之中吐露當年事情,之後咬舌自盡。至於鄭慕寧,本王放了她一條生路,但她跳入護城河中,溺斃而亡。”
朱成璧心裡一緊,更似有一柄鋒利的匕首帶着風聲刺入、又呼嘯拔出,那樣強烈而勾心奪魄的痛苦,似要在身體裡炸裂一般。朱成璧怔怔地垂下眼淚,樑諾軒,他的孩子樑翰飛,不過一歲多,這麼小就永遠地失去了父親。
一個愣神,朱成璧猛然想起,“宛彼鳴鳩,翰飛戾天”,取自《詩經》,下文卻是“我心憂傷,念昔先人。明發不寐,有懷二人”。樑諾軒的命運,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的悲劇,也是自己一手釀就的。或許,早在三年之前,他的今時今日就已經註定、再也逃不過宿命的軌跡。
至於鄭慕寧,自己承諾過要保她平安,事到臨頭,她雖是背叛了自己,亦是投河自盡。那麼,她在臨死前,是痛悔她忠心另移,還是怨恨我毀了她一生平安?而我,又是該恨她還是可憐她?
朱成璧看着面前冷漠的奕渮,他的身形逐漸趨於模糊與虛浮。說不出心裡到底是恨還是愧疚,抑或是深深的絕望與慘烈的痛悔,酸楚之氣猛然從心底涌起、直衝上咽喉,朱成璧伏在膝頭,放聲痛哭。
乾元元年五月二十三日,丞相徐孚敬致仕,苗從哲擢升爲丞相,同領戶部尚書一職;吏部尚書左少展致仕,左侍郎江承宇擢升爲尚書;李敬仁擢升爲兵部左侍郎,卸去驍騎營副統領一職;中軍武臣肖海天晉爲驍騎營副統領;正一品武英閣大學士、兵部左侍郎齊正聲追贈爲從一品太子太保。
乾元元年五月二十五日,真寧長帝姬、長寧長帝姬冊封爲長公主。
鳳儀宮,朱宜修盈然佇立,管笠在一旁低低道:“遵從娘娘的吩咐,一切都妥當了。”
朱宜修點一點頭,目光冷冷看着面前的斗拱挑檐、金碧輝煌的鳳儀宮,徐徐道:“管大人費心了,本宮記得你的好,純恪貴太嬪的父親還有兩年就會致仕,本宮會許給你工部侍郎的職位,只是你還年輕,工部尚書蘇遂信又深得太后信任,只怕這尚書之位,沒有十年八年還不會到手。”
管笠不住地點頭哈腰,無比謙敬:“娘娘信得過微臣,就是微臣的福分。”
朱宜修粲然一笑,目光卻凌厲掃過鳳儀宮的朱漆鎏金大門,待要進殿,卻是剪秋一把扶住,柔聲勸道:“娘娘,油彩未乾,味道還重着呢!”
朱宜修點一點頭,復又揚脣尖刻地輕笑:“六月初三,她就要進宮了,不過也沒什麼可擔心的,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即便貴爲皇后,又哪裡是本宮的對手。真正要費些心思的,是六月初四進宮的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子。”
剪秋掰着手指,歷歷數道:“苗連芷的賢妃之位與甘思的德妃之位,是已經定下來的,此外,還有大理寺少卿陸定安之女陸嘉懿、衡州知府李存茂之女李婉墨與慎行司郎中萬默奇之女萬明昱。皇上怠惰選秀,這三名女子,都是太后欽定的,只怕這位分,至少也會在嬪位之上吧。”
朱宜修拂一拂雲袖上飄落的一片柳絮,連連冷笑:“撇開本宮不說,再算上端妃與安選侍,這後宮的女子可就有八個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本宮可要好好分辨清楚,誰纔是真正的厲害!”
注:龍生九子是指龍生九個兒子,九個兒子都不成龍,各有不同。所謂“龍生九子”,並非龍恰好生九子。中國傳統文化中,以九來表示極多,有至高無上地位,九是個虛數,也是貴數,所以用來描述龍子。龍有九子這個說法由來已久,但是究竟是哪九種動物一直沒有說法,直到明朝纔出現了各種說法。明代一些學人筆記,如陸容的《菽園雜記》、李東陽的《懷麓堂集》、楊慎的《升庵集》、李詡的《戒庵老人漫筆》、徐應秋的《玉芝堂談芸》等,版本較多,說法不同,分別概括爲:囚牛、睚眥、嘲風、蒲牢、狻猊、、狴犴、螭吻、饕餮、麒麟、椒圖、蚣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