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梢梅萼漸分明(2)
頤寧宮,用過午膳,朱成璧擺開一盤棋局,左手執白子,右手執黑子,左右互弈,以己之智博己之睿,倒也悠然其中。
殿外,鉛雲低垂,陰暗欲雨,半個時辰過後,漸漸有春雨綿綿,隱隱有春雷作響,頤寧宮的琉璃黃瓦在落雨玲瓏之中有颯颯的輕響,由疏落轉而爲急密,很快便扯起薄薄的雨幕,朦朦朧朧間,倒顯得往日裡莊肅的頤寧宮有幾分畫意詩情。
渾圓的珍珠所串成重重簾幕半掀半卷,玉兔延壽香輕渺渺地漫出絲絲縷縷的白煙,若微風之中被捲起的鮫紗,又散成柳絮嫋娜、彌蕩縈紆。
不知過了多久,朱成璧只覺得有些疲倦,捶了捶肩膀,又吩咐竹息進了一盞高峰雲霧,閒閒行至那幅高高掛着的“壽”字面前,駐足深思。
竹息低低道:“太后娘娘可是喜歡這幅字?”
“這幅字,是用緙絲的技法織出,所以看來格外飽滿傳神,更何況,緙絲所用的蠶線是用金銀線、冰蠶線與綠珠線細細捻成,從不同的角度看去,能呈現不同的色澤,如雕琢,又似鏤刻,的確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竹息笑道:“常言道:‘一寸緙絲一寸金’,且奴婢聽聞,皇后娘娘前後花費數月才完成這幅字。其實,花的心思再多,若太后娘娘不喜歡、不掛在頤寧宮正殿之中,終究也是沒有價值的。”
朱成璧的眸光如泉水淙淙流過,在竹息身上緩緩一轉:“竹息,你是不是想問哀家,對皇后是否會有所改觀?”
竹息忙道一聲不敢,只垂了眸子靜靜道:“皇后娘娘到底是朱氏一族的女兒。”
“就因爲她是朱氏的女兒,哀家纔不會自毀基業,更何況皇后近來似有長進,算是熬出些成就來了。”朱成璧隨意攏一攏鬢髮,目光漫過殿外層層織起的雨幕,透出一絲寒意,“皇后養尊處優十數年,當年卻不惜讓身子虛寒、方可以名正言順在九勻千步香裡添加牛膝,造成是爲人陷害的假象。又時時來頤寧宮侍奉哀家,導致哀家小產,但說到底,她也是心懷擔憂,若攝政王擁幼子而逼宮,凌兒輕則封王別居,重則幽禁甚至是秘密賜死,她萬萬不敢寄希望於攝政王的仁慈,只能除去後患。”
“牛膝遇到白茅根,能生成功效足以與麝香相當之物,看來皇后娘娘是一早察覺到了鳳儀宮的問題,知道有人想要害她,纔會將計就計,使用九勻千步香,以自損爲代價打落太后娘娘的胎兒。只是奴婢疑惑,皇后娘娘究竟是何時發覺太后娘娘有了身孕?如果是在太后娘娘在鳳儀宮假裝暈倒之後纔有所發覺,那便無法解釋爲何在此之前,皇后娘娘就已經開始使用九勻千步香。”
朱成璧緩緩轉一轉手指上的那枚銀縷蜜金的貓眼戒指,冷冷道:“皇后初入宮闈,哀家爲防她日日專寵,要求皇后時時陪在頤寧宮學習如何料理後宮瑣事,若她在彼時就發現哀家的身孕,也就可以解釋她爲何要哀家去鳳儀宮用膳。那一日,哀家在鳳儀宮逗留許久,胎兒大大受損,即便細細調理了又有何用?更何況在那之後,皇后時時來頤寧宮侍疾,她衣袖之間滿是九勻千步香的氣味,又是何居心?”
“但是,皇后娘娘素來在詩詞歌賦上用心,若說是香料,太后娘娘不覺得嫺貴妃娘娘用起來更爲得心應手嗎?”
朱成璧覷一眼竹息的神情,似笑非笑道:“竹息,你究竟想說什麼?”
竹息斂裙下跪,垂了眸子靜靜道:“奴婢惶恐,奴婢並不敢攀誣嫺貴妃娘娘,只是昭儀娘娘城府極深,當日供出皇后娘娘是實情還是另有所圖,奴婢愚鈍,只怕猜之不透。然而,奴婢私心裡想着,皇后娘娘行事爲人,的確不像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奴婢是怕,太后娘娘先入爲主,因爲不喜歡皇后娘娘所以情願相信整件事是她做的,而非一力扶持、寄予厚望的嫺貴妃……”
“竹息。”朱成璧適時截斷,脣角揚起清冷的笑意,“你的意思是,哀家是是非不分、感情用事之人?”
竹息唬了一跳,連連叩首道:“奴婢不敢。”
沉默許久,朱成璧瞥一眼竹息大氣也不敢出的樣子,淡淡道:“你起來吧。這件事,往後無須再提。哀家掛着這幅字,是讓皇后安心,也是讓皇帝安心,並無它由。”
竹息囁嚅道:“奴婢明白了。”
朱成璧的眉心稍稍舒展開,轉了話題道:“傅宛涵安置好了嗎?”
“回太后娘娘,傅宛涵安置得很好,攝政王根本不會得知,他府裡的竟然是懷靖太妃傅宛汀。”
朱成璧點一點頭,沉聲道:“得空傳個信給傅宛汀,讓她牢牢記着對哀家的承諾,只要她能幫到哀家,哀家便滿足她的心願。”
“奴婢省的。”
“簡尚宮安好!”
簡云然微微含笑:“閔尚食安好,這個時候,爲何閔尚食會在牡丹亭?”
“嫺貴妃娘娘今晚要在章德宮設宴,邀請昭儀娘娘與修容娘娘,我從章德宮出來,遇到雨越下越大,故而來最近的牡丹亭避一避雨。”
簡云然瞥一眼閔瓊蘿的一襲嶄新的寶石藍色戧銀米珠千水裙,寧和笑道:“御膳房素來負責儀元殿、鳳儀宮與頤寧宮的膳食,嫺貴妃娘娘爲四妃之首,雖然尊貴,卻也只是嬪妃,宮規森嚴,章德宮設宴,並不應該由御膳房親自出面。”
閔瓊蘿垂眸一笑,並無遵從妥協之意:“嫺貴妃娘娘位同副後,是由太后娘娘親口囑咐的。”
“副後也只是副後,正副之分,閔尚食應該心中有數。”
閔瓊蘿眉心一蹙,旋即冷笑道:“那是自然,就好比簡尚宮你爲六尚之首,而我只是御膳房尚食,即便年歲長於你,也只能在你面前俯首稱臣。當初太后娘娘吩咐你我合力、助她揭穿劉采女的陰謀,想不到,你我二人,雖有和睦共事之時,如今卻也有分道揚鑣之處。”
簡云然啞然失笑,徐徐撥弄着玉蔥般的指甲,語調雖平和,但也不容輕視:“閔尚食一直嫉恨我奪去你的尚宮之位,但是,尚食不要忘了,讓我坐上六尚之首的是太后娘娘跟皇上,尚食這份嫉恨與怨懟,只怕要招來無妄之災。更何況,太后娘娘公私分明,即便你是她的心腹又如何?凡事總有一碗水端平的時候,我行走六尚,待人接物的確做得比你更好,尚宮之位由我來坐,衆人也信服。”
“簡尚宮自然知曉公私分明一說,否則,當初你我競爭尚宮之位,宮裡也不會流傳我惹人非議的出身。如今,你也不會搭上皇后娘娘。”閔瓊蘿難掩眼中的蔑視之意,“滿宮裡都知道皇后娘娘親自傳授驚鴻舞於你,自然也會心知肚明,你溜鬚拍馬是何水平!”
簡云然不以爲意,冷冷迫住閔瓊蘿的譏誚眼神:“溜鬚拍馬?你閔瓊蘿何時看過我溜鬚拍馬?宮裡頭並非盡是骯髒污垢。我簡云然能走到今時今日,全憑自己的能耐。”
“暢音閣私通一案,雖是不明不白了事,但你如今,還以爲自己能像過去那樣理直氣壯?張織造、蘇尚儀與胡尚寢早就不知道將你笑過多少回了。”閔瓊蘿上前一步,右手有意無意劃過簡云然的月白色如意福字紋長裙,有尖刻的笑意覆上她沉靜如水的容顏,“更何況,皇后娘娘這株大樹,很穩麼?有多少人嫉恨皇后,就會有多少人厭惡於你。”
簡云然搖頭輕嘆:“說到底,你還是牢牢盯着我的尚宮之位,是不是?從前的閔瓊蘿,彷彿並非如今這個急功近利、滿眼裡只有權勢與金錢的女子,到底是什麼,讓你變得這樣快?”
“順風而倒,就是紫奧城的生存之道,簡尚宮兩袖清風,只可惜,你越剛強,風也會越大,到時候你只會一敗塗地、心痛到滿頭白髮,而我,卻能在紫奧城裡笑到最後。”
簡云然微微一嗤:“你我都是奴婢罷了,又有何區別?”
“奴婢也分三六九等,也有高低貴賤,我的母親就是因爲人微言輕,又看不準風向,纔會下場慘淡,我的父親,也是因爲地位低下,變成一枚隨時可棄的棋子,最終成了替罪羊。而我,萬萬不會步上父母的後塵。”閔瓊蘿徐徐轉身,旋開的裙裾如湖水泛波,有輕柔的色澤漾開,“雨停了,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告辭了。”
簡云然冷眼看着閔瓊蘿揚長而去的背影,低低嘆一口氣:“過於患得患失,只怕爲了權力,你會做出當初連自己都不敢想象的事。”
雨漸漸停了,有一絲光芒破空而落,簡云然伸手接過順着檐角滑落的一絲雨水,喃喃道:“碧海藍天,方是最好的所在……長公主,我真的應該離開這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