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銅龍晝漏長(1)
頤寧宮,朱成璧半倚半靠着玫瑰紅色的美人墊,握着一串碧璽手串深思,竹息與竹語侍立兩旁,寂靜無聲。
良久,朱成璧淡淡開口道:“竹語,攝政王當時是坦然而受的麼?”
竹語靜靜道:“侍衛們紛紛歡呼‘皇上好射術’,攝政王當時,的確頗爲自得。”
朱成璧轉首望向窗外,月色淺淡如薄霧,漂漂渺渺、幽昧不明,讓人看不清這紫奧城裡的一切。可是,許多東西,你越想看清楚些,往往卻會覺得更加模糊。
沉默許久,朱成璧的眼前,閃現過太多太多的過往,沒想到,真正走到這一日,內心裡的糾纏與爲難卻似深海里的叢叢海草,張牙舞爪,緊緊束縛住自己。其實,若是心死也罷,偏偏是生死一線之間,會有太多太劇烈的掙扎,若不是沉得更深、纏得更緊,那便只有奮力割斷所有的羈絆與藕斷絲連,浮上海面的一刻,雖然會痛快地呼吸到久違的新鮮空氣,但是,之後,便是長久的孤寂與揮之不去的落寞。
“竹息。”朱成璧機械似開口,彷彿這個聲音不屬於自己,“許久不見木棉過來了,難道是她與朱祈禎有了什麼矛盾?明兒一早,讓他們來頤寧宮見哀家。”
“奴婢遵旨。”
“另外,再知會芙蕖太嬪一聲,過幾日來陪哀家敘話。”
“奴婢省的,太后娘娘放心便是。”
夜深如墨,朱成璧在紫檀木雕花大牀上翻來覆去,根本無法安眠,殿外值夜的竹息聽得聲響,輕輕喚道:“太后娘娘可是睡不安穩?”
朱成璧煩躁不堪,索性豁然掀開鮫紗帷帳:“竹息,進來陪哀家說一會兒話。”
竹息提着小巧玲瓏的琉璃朱雀燈進殿,又爲朱成璧奉了一盞安神茶,柔聲勸道:“太后娘娘既然打定主意要奪回權力,又爲何輾轉難眠?”
“奪權,而且是從一個操控朝政的攝政王手裡奪權,談何容易?”
“從前,太后娘娘尚爲琳妃的時候,要對付廢后、玉厄夫人,甚至還有昭憲太后,也不是輕鬆的事情,但是,太后娘娘未曾像現在這般爲難。”竹息見朱成璧眉心一跳,低低道,“因爲這個人,太后娘娘不想傷害他太多,但是,要讓他心甘情願交出權力,沒有一點真刀實槍的傷害,又根本辦不到。”
朱成璧長長嘆息:“你是否覺得我很傻?總是一廂情願?但實際上,事情並不能依我的安排而發展。”
“太后娘娘並不傻,只怪老天無情,原本好好的一對璧人,偏要生出這樣多的是是非非。”竹息爲朱成璧掖好錦被,微微搖一搖頭,“人世間根本沒有完美無瑕的情愛,可見天妒紅顏這句話不假。”
朱成璧靜靜看着面前的花燭,燭光搖曳之間,彷彿看到了自己三十九年的時光徐徐展開,從不諳世事的朱府幼女,到情竇初開的豆蔻年華,再到青梅竹馬的歡悅時光,出閣之前的那段日子,唯有與他在一起,才能真正忘記府中的種種瑣事,忘記父親的忽視、大娘的欺壓。
只是,美好的時光總是那樣的短暫,彷彿白駒過隙一般,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所措地來到了魏王府,面對魏王的那些如花美眷。初到王府的日子是那樣難,夏夢嫺與林若瑄高高在上、時時刁難,行事爲人,總得倍加小心。
再後來,到了紫奧城,鬥爭的激烈程度已非王府裡可以比擬,過去,鬥得再厲害,至多也是爲了面上的榮光與內裡的愛寵,自那之後,便是爲了家族的榮耀與俯視蒼生的至尊之位——皇位。
這是拿恩寵、拿子嗣,甚至是賭上全族的命運來做的一場盛大的博弈。風險雖大,但誘惑更大。
從一開始的被動與躲避,到中間的接招拆招、左右逢源,再到最後的風生水起,這雙手已經沾染了太多人的鮮血,不經意的,竟能嗅出手心手背的血腥氣,連夢境也變得格外可怖。有時候,連眼神不過掠過銅鏡的一瞬間,都能驚覺目光的凌厲與冰寒。
是啊,自己早就變了,爲了權勢,爲了富貴,早已變得辣手無情。然而,即便心裡再狠,總有一個地方,是旁人望不到的溫暖港灣,累了,總可以泊一泊。如果,連最後的溫暖、最後的溫情都要被硬生生剝離開去,那我朱成璧,不啻於一個冰冰冷冷的象徵,爲了維持大周運轉、爲了維護朱氏一族、爲了保住玄凌的帝位而存在的生冷的皇太后。
人世之間,最悽慘的莫過於,明明那樣痛恨的人物與角色,臨到頭來,自己卻不得不去演繹、去詮釋。即便,自己千不情萬不願。
竹息輕輕嘆息:“事成之後,太后娘娘預備如何處置攝政王?”
“大約是幽禁吧。只是,呼風喚雨那樣久,失盡了手裡的權力,他未必會熬得住。”朱成璧把玩着手中的幾縷青絲,心裡,卻是久久不得停息,“朱祈禎的法子,哀家想過了,應該可靠。眼下朝廷上幾乎都是他的人,要想架空他的權力,也只有先從他的親信動手。”
竹息伶俐的眼珠滴溜一轉,已然噙着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如果要從親信動手,有一人倒是最方便不過。”
朱成璧望一眼竹息的神色,心中有數:“你也猜到了?”
竹息點頭一笑,又道:“只是,賢妃與德妃的父親,具是位高權重之人,太后娘娘預備如何應對?”
“若是一氣除去三人,只怕要爲難,如果能夠爲我所用,則是上上之策。”
“這……只怕有些爲難,若不能軟硬皆施,只怕他們未必會肯……”竹息微一沉吟,已然明白過來,“難道太后娘娘想用厭勝之術?”
“厭勝之術,爲之過早……”朱成璧的脣角揚起一縷淡淡的笑意,“卻另有一個相似的法子,既不費力,卻能讓賢妃與德妃忌憚到底、倒戈相向。”
“那麼,還請太后娘娘養足精神,若太后娘娘夜不能安枕,再好的法子,再精彩的劇目,也沒心情看啊。”竹息婉轉勸道,“太后娘娘放心,所謂吉人自有天相,什麼樣的難關太后娘娘沒見過?這一次,也必定能夠一擊而中。”
“娘娘,夜很深了,娘娘還是早點歇息吧。”
萬明昱活動活動發酸發僵的手腕,飽蘸了一筆墨水,淡淡道:“有這麼些嘴皮子的閒工夫,還不如來爲本宮磨墨。今天不把這些祈福的經文寫完,本宮是不會睡覺的。”
採容心疼道:“娘娘何必爲大殿下抄寫這勞什子?”
“看今晚的情形,顯而易見,嫺貴妃還是防着本宮的。要想讓她對本宮推心置腹的信任,就要找到最佳的突破口。嫺貴妃愛子如命,那本宮也要對皇長子關懷備至才行。等到連你都看不出本宮對嫺貴妃如何深惡痛絕的那一日,才能真正矇蔽章德宮的眼睛。”
採容沉吟道:“奴婢愚鈍,娘娘是想要重新與嫺貴妃娘娘交好?”
“笑裡藏刀,等到敵人被你毫無破綻的笑容迷惑,再狠狠出刀,才能傷到要害。”凌冽的笑意隨着萬明昱的眸光,如鋒銳的匕首一般狠狠扎向案上鋪開的四尺丹宣紙,毫不留情,“嫺貴妃想要借小廚房走水來偷偷焚燒魚腥草,奈何已經被本宮發覺,但她以爲,從前本宮與她陌路,只是因爲周氏之死的緣故……如果說禮嬪是糊塗一世、聰明一時,那嫺貴妃就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採容忖度着道:“但娘娘也說過,除非皇后娘娘與嫺貴妃娘娘同時倒臺,否則,不管先扳倒哪一方,都有可能遭到另外一方的攻擊。”
“等,自然是要等,有簡云然在,本宮若投靠皇后,只會被忌憚與猜疑,而與嫺貴妃重新交好,纔是上上之策。更何況,本宮如今只是正三品的貴嬪,等到位列妃位,才真正有資本與章德宮相抗。所謂臥薪嚐膽,自當作如此解釋。”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疲倦地倚靠在楊妃色貴妃長榻上,爲懷中的予澤換過一方拿冰水潤過的帕子。
剪秋在一旁柔聲勸道:“娘娘,已經很晚了,再這樣下去,於娘娘鳳體不利啊。”
“澤兒身子弱,說到底也是怪本宮無用。當年本宮坐胎,因爲皇后的事情,五內鬱結、不得舒展,纔會讓澤兒受苦。若是本宮看得開些,澤兒也會健健康康的,對不對?”
剪秋心裡一恨,細白的貝齒在脣上一咬:“朱柔則!若不是她這個賤人,怎會讓娘娘不得安胎?”
朱宜修垂首吻一吻予澤的鼻子,滿眼裡盡是疼惜,語調卻是不相符合的冰涼:“是啊,本宮也是累糊塗了,本宮的後位、澤兒的太子之位,都折損在那個賤人手裡,是她無情無義、不顧姐妹情分。”
懷中的予澤突然動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睛,朱宜修且驚且喜,幾乎要沁出淚來,忙伸手探一探他的額頭,欣慰道:“剪秋,燒好像退了!”
剪秋亦是歡欣不已,連連笑道:“是呢,大殿下有力氣睜開眼睛了,看來是退燒了。”
欣慰之間,有極低極細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如被柔柔撥動的琴絃:“娘,不哭……”
朱宜修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予澤:“什麼?”
“娘,不哭……”
朱宜修脣心微顫,怔怔垂下淚來:“剪秋!澤兒在喊我,他在喊我!”
“這是大殿下第一次開口說話,說起來,大殿下身子積弱,奴婢還擔心,只怕要到兩歲上纔會說話呢。”剪秋激動的語無倫次,亦是沁出熱淚,“大殿下可真是聰明。”
“本宮的孩子,自然是最聰明的。”朱宜修緊緊握着予澤的小手,淚水止不住地滑落,“他知道關心自己的娘,將來他長大了,必然是最孝順、最懂事的。澤兒,娘這一輩子就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