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沈雁杳天涯路(3)
迎春圃,幾叢綠蠟一般的迎春枝條正探出星星點點的花苞,鵝黃色的花瓣綿軟細嫩,質地若棉絨,汪在浩瀚萬里的粲然日暉中,讓人心中生出幾許愛憐之意。
朱柔則伸手挽了一枝迎春扣在簡云然的手腕上,輕巧地編成一隻手釧,溫然笑道:“年初以來的幾場宮宴,母后甚爲滿意。其實,若無你的協助,也不能辦得這樣順利。”
簡云然微微屈膝,眉眼間無比溫順:“皇后娘娘擡愛。其實,也是娘娘時時耳提面命的緣故,奴婢才能做好娘娘交代的事宜。奴婢萬萬不敢居功的。”
朱柔則微微一笑,耳垂上的明珠琉璃耳環在春光融融下泛出點點璀璨光澤,映着她的面色如春曉流霞一般精緻:“你何必這樣客氣,當初本宮初入宮闈,很多事情都不甚知曉,虧得你時時來鳳儀宮,否則,即便母后留着本宮在身邊教導,本宮也不能很快熟悉後宮事宜。”
簡云然寧和道:“太后娘娘與皇上賞識奴婢,才讓奴婢在鳳儀宮陪伴娘娘。其實,奴婢一直很感念娘娘,娘娘未入宮之前,驚鴻舞已名動天下,奴婢一直想學,無奈尚儀局編排不出驚鴻舞,是而格外遺憾。娘娘肯教奴婢,實在是奴婢三生修來的福分了。”
自從暢音閣一案後,簡云然更深諳後宮之道,人前人後格外細緻,即便與朱柔則獨處的時分,也倍加小心翼翼,生怕隔牆有耳,讓人再度下手。
其實,暢音閣一案草草了結,並非只是由於賄考一案波及朝野的緣故,朱柔則也曾前往頤寧宮爲簡云然說情,再加上木棉的辯詞,最終才讓朱成璧決定以卓武盜竊結案,以免再掀起波瀾。
朱柔則望着簡云然拘謹的神色,輕輕嘆息:“本宮覺得,你彷彿不似從前那般,好像有了不少心事。”
簡云然一驚,待要說話,卻是一把溫婉的女聲在背後響起:“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柔則轉身看去,原來是如貴嬪與容貴嬪相攜而來,不由在脣角綻開一絲和靜的笑意:“兩位妹妹不必多禮。”
萬明昱徐徐起身,銜着柔和的笑意道:“嬪妾聽聞,今年迎春圃的迎春花開得格外早,是而與容貴嬪踏春而來。可是,方纔皇后娘娘在春光迷離之中自成姝色,可讓這迎春花都黯然失色了。”
朱柔則聞言失笑,向簡云然道:“你看看,如貴嬪的嘴可是越發甜了,跟打翻了蜜罐子似的。”
簡云然微微含笑,半是提醒半是逢迎:“如貴嬪娘娘素來頗得太后娘娘與皇上的心意,宮中人皆稱娘娘慧質靈心。”
萬明昱挑一挑長眉,意味深長地看着簡云然:“簡尚宮言重了,慧質靈心這四個字形容本宮太過有擡舉之嫌。本宮身爲妃嬪,一心一意侍奉皇上、爲皇后娘娘分憂纔是本分,不過是本宮行事謹慎、爲人誠懇,纔會蒙得太后娘娘與皇上照顧。其實,放眼偌大的紫奧城,皇后娘娘仁善賢德,實爲後宮嬪妃的表率。”
簡云然忙道:“如貴嬪娘娘說得極是。”
容貴嬪淡淡道:“聽聞簡尚宮乃是八面玲瓏之人,方能坐穩尚宮之位,今日一席話,可是果不其然了。”
簡云然曉得如貴嬪與容貴嬪交好,然而到底打的交道不多,此時也明白自己方纔說錯了話,不僅讓如貴嬪明裡暗裡指謫自己,更引得容貴嬪的排揎,後背已涔涔出了冷汗,忙道:“奴婢惶恐……”
“簡尚宮得皇后娘娘調教,自然能八面玲瓏,又何須惶恐?”德妃扶着福芝的手杳杳而來,髮鬢的瑪瑙金累絲嵌蟬玉步搖垂下的瓔珞累累作響,恰似她玲瓏如珠玉的聲音,她微微一福,輕啓朱脣,“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如貴嬪與容貴嬪亦屈膝行禮:“德妃娘娘萬福永安!”
德妃握着蹙金繡迎春花帕子點一點櫻色的脣心,懶懶道:“迎春圃素來春光最佳,沒想到皇后娘娘跟如貴嬪、容貴嬪都在,真是熱鬧至極呢。春景蓬勃似春心萌動,只是皇后娘娘應該不需要攬春景在懷纔是,年初以來,皇上常常在鳳儀宮流連,自然鳳儀宮的春景當屬紫奧城第一了。”
朱柔則微微一笑:“德妃妹妹見笑了,皇上前幾日還提起過妹妹,說妹妹最近懂事不少,言語安分,只可惜,彷彿並不是啊?”
朱柔則素來溫言溫語,這一席話卻是綿裡藏針,頗有水準,德妃眉心微蹙,旋即舒展而開,淡淡瞥了簡云然一眼:“自然是皇后娘娘格外提點,嬪妾才能被皇上稱讚。嬪妾當真感念皇后娘娘的恩德。”
萬明昱掩脣一笑:“皇后娘娘的恩德廣施六宮,德妃娘娘位高得寵,自然受得也多些。”
德妃揚脣淺笑,燦若春花:“如貴嬪得太后娘娘喜愛,想必所謂的恩德,不會比本宮少。”
萬明昱未置可否,只蓄着淺淺的微笑,轉眸卻見李長匆匆過來,執着拂塵笑道:“可算是找到皇后娘娘您了!皇上讓奴才來傳個口信兒,明兒個上午,太后娘娘、皇上、攝政王與其他王爺要去明苑圍獵,皇后娘娘請好生準備着同去。”
德妃彈一彈衣袖上飄落的幾片柳絮,冷冷一笑:“看來本宮與如貴嬪都錯了,皇后娘娘廣施恩德,自然是因爲鳳儀宮的恩寵太過隆盛了,若不勻點給嬪妃們,可不就是招人嫉妒了麼?”
朱柔則不以爲意,只和悅一笑:“李長,你去稟報皇上一聲,讓德妃、如貴嬪與容貴嬪同去吧。”
李長微一遲疑:“這……”
“皇上心裡肯定也想熱鬧些的,只不過沒有說出來罷了,本宮是皇后,自然要爲皇上分憂。”朱柔則噙着和煦的笑意執過德妃的手,輕輕一笑,“妹妹身爲四妃,也應該處處爲皇上着想纔對。”
德妃雖有不平,但到底礙着朱柔則拿皇帝來扣着自己,也只能附和道:“皇后娘娘說的極是。”
待回到和煦堂,採容見萬明昱興致怏怏且頗有些沉默,含了笑意道:“皇上即位以來,甚少去過明苑,如今放着嫺貴妃娘娘、賢妃娘娘與端妃娘娘,卻讓娘娘有機會陪王伴駕,娘娘應該高興纔是。”
“本宮擔心的不是這個,早就聽聞皇后自從賢妃與德妃初入宮闈鬧事被禁足以來,飽讀史書,尤其研讀長孫皇后,只可惜,似乎長進不大,更不被太后娘娘所喜歡。”萬明昱徐徐落座,慢慢褪下玲瓏華麗的鏤金護甲,一點一點按着眉心,低低道,“但是,採容你卻知道,若非當日太后娘娘執意要從本宮口中得知,小產之事究竟是何人所爲,本宮也不敢輕率冒險。這也就不難解釋,爲何皇后進宮近兩年,依舊不能得太后娘娘心意。”
採容忙勸道:“嫺貴妃娘娘的耳目遍佈六宮,當日娘娘查尋小產一案,不過兩日的功夫就讓嫺貴妃娘娘得知,若娘娘繼續追查下去,只能自身難保。所以,娘娘不得不從皇后娘娘與嫺貴妃娘娘之中擇出一人,也是無可奈何。”
“嫺貴妃威逼利誘本宮與她合作、誣陷皇后,其實那時起,我就懷疑,真正的主謀應該是嫺貴妃,但是,畢竟苦無證據,再者,如果我供出嫺貴妃,只會有三種下場。”
“娘娘的意思是?”
“一,太后娘娘難以容忍被一手扶植的至親侄女下手,會秘密處死嫺貴妃,此後,賢妃與德妃獨大,六宮不寧;二,太后娘娘會處死本宮,殺人滅口,讓此事偃旗息鼓;三,太后娘娘爲大局着想,選擇沉默,但對嫺貴妃明顯冷落,嫺貴妃聰穎狡詐,必能打猜到實情,繼而對本宮痛下殺心。”萬明昱緩緩從案上的一隻荷葉式的粉彩蓮紋瓷盤中抓起一把金瓜子,冰涼的觸覺讓手指尖微微一顫,“三中取二,本宮不會有好下場。”
“所以,娘娘供出皇后娘娘,是爲自保?”
萬明昱端起案上汝窯粉青釉茶盞,凝眸於那嫋嫋升起的薄霧,緩緩道:“採容,當初之所以供出皇后,是因爲皇后單純,永遠不會知道是本宮誣陷於她,如今皇后大有長進,也不再因爲德妃的冷言冷語而無言以應,焉知他朝,皇后可否會查得真相?即便皇后能容下我,皇上又豈能容我留在紫奧城?”
採容倒吸一口冷氣,忍不住舉袖去擦額上的冷汗:“娘娘,更何況,嫺貴妃娘娘曾下手害娘娘小產,勢必也是處處堤防着娘娘的。如果再被皇后娘娘得知娘娘您誣陷於她,讓她飽受太后娘娘的冷眼,只怕在這紫奧城,娘娘可就真的是腹背受敵了。”
“眼下,嫺貴妃的仇,只能暫時放下,且不說嫺貴妃輕易動不得,若真能僥倖扳倒她,憑賢妃與德妃,能不能真正牽制到皇后,只怕尚未可知,萬萬不得冒此風險。”萬明昱以手支頤,忽而一怔,“除非,能有辦法同時扳倒皇后與嫺貴妃。”
採容大驚,低低道:“娘娘啊,您這……”
“癡人說夢,對不對?”萬明昱的眸光一凝,如匕首的鋒芒厲厲掃過章德宮的方向,“但是,本宮從來只相信事在人爲,本宮可以等,哪怕五年也好,十年也好,只要有機會,本宮絕不會手軟。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日子,本宮受得夠了,也不想再受。”
採容靜默片刻,爲萬明昱續滿茶水,靜靜道:“說到皇后娘娘,娘娘不覺得簡尚宮很是礙眼麼?”
“六宮嬪妃不甚喜歡皇后,自然也不會喜歡皇后身邊的簡云然,奈何皇上與皇后都寵着她,也不好明着給她苦頭吃。”萬明昱微微啜飲一口玉蘭香片,旋即笑道,“所以呢,上回有人設局陷害簡云然,她也應該明白今時今日自己的尷尬地位纔是,你放心,即便她再與皇后親近,終究也會疏遠的。”
採容頷首稱然,又道:“其實,昔年上一任尚宮因病離職,簡云然與閔瓊蘿都是競爭尚宮之位的最佳人選,彼時簡云然爲尚儀局尚儀,閔瓊蘿爲御膳房尚食,可謂是平起平坐。但是,閔瓊蘿爲太后娘娘心腹,那娘娘可知,爲何閔瓊蘿反倒是敗在了簡云然手中?”
萬明昱本靠着繡金桃銀杏靠枕懶懶坐着,聞言被勾起幾分興趣,坐起身好奇問道:“那是爲何?”
“奴婢偶然得知,閔瓊蘿爲太后娘娘心腹不錯,但是出身不夠好,其父乃是罪臣,在太宗皇帝末年捲入九子奪嫡,是而落得革職抄家的悲慘下場,最後家財散盡、悽然離世。而簡云然雖然出身普通人家,但也還算家道殷實,沒有惹人非議的背景。”採容壓低了聲音徐徐道,“其實,倒也有另外一種說法,閔瓊蘿昔年爲太后娘娘辦事,得罪過不少人,所以自然有人不想她登上尚宮之位,作威作福了。”
“難怪如今閔瓊蘿與嫺貴妃親近,說到底,簡云然是皇后的人,而能與皇后分庭抗禮的,也就只有嫺貴妃了。”萬明昱望向窗外,淺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有綠意漸起瀰漫的枝椏間輕瀉如流水,在光滑的鵝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駁駁的支離破碎,正好比這六宮之中,無論是嬪妃之間,還是六尚之間,總會有說不盡的爭鬥。
良久,萬明昱只輕輕一嘆,似有無盡悵惘融在和煦堂一汪碧水般的寧謐裡:“各有各的無奈,各有各的可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