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含新雨夏日涼(2)
頤寧宮,一衆嬪妃濟濟一堂,見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緩緩入殿,紛紛起身、屈膝行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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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朱成璧着一襲茜色彈墨繡鶴紋彩暈錦廣袖長裙,三千青絲綰成朝雲近香髻,以象牙透雕龍鳳爭珠扁方簪住,又添了一支點翠碧禧鑲冰彩玉髓步搖,簡約素淨又不失華貴,她徐徐入座,接過竹語奉上的玉蘭香片緩緩啜飲一口,方含笑吩咐道:“都坐下吧,不必拘謹。”
朱柔則落座之後,溫婉笑道:“母后的那支扁方真是好看。”
朱成璧淡淡一笑:“皇后眼力不錯,這支扁方是先帝賜下的。”語畢,她掃一眼四周,“嫺貴妃沒來嗎?”
禮嬪聞言,忙起身道:“大殿下今日有些咳嗽……”
朱成璧搖一搖頭,面露憫色:“予澤也是可憐見的,身子一直不太好。”語畢,她望着被桂枝攙扶落座的禮嬪,奇道,“禮嬪的腿是怎麼了?”
萬明昱銜着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覷一眼禮嬪微微尷尬的神色,徐徐道:“嬪妾聽採容說起,禮嬪不小心扭傷了腳。”
朱成璧淡淡道:“是該小心一些纔是。你們身爲帝王嬪妃,也得要照看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服侍皇帝,都明白了麼?”
見朱成璧訓示,朱柔則並一衆嬪妃忙不迭應了。
端妃握着蹙金繡玉蘭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望向禮嬪的目光透出幾許疑惑之色,旋即恢復如常,只端過玉蘭香片靜靜品着,卻聽萬明昱低低向自己道:“太后娘娘這裡的玉蘭香片真是清香四溢,只是,恐怕比不過娘娘宮裡的素娥雪。”
端妃澹然一笑,似有些心不在焉,又似憶起一件渺遠得幾乎快要淡忘的事情:“本宮許久未曾飲過素娥雪,幾乎都快不記得那種味道了。”
萬明昱閒閒撥一撥耳垂上的翠玉葫蘆耳環,輕輕道:“娘娘很喜歡安安靜靜的麼?”
端妃眸光微轉,從萬明昱髮鬢的點翠雙喜紋並蒂木芙蓉步搖劃過,淺淺笑着:“安靜,自有安靜的好處……”
話音剛落,卻是一名小宮女匆匆入殿,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不好了!修容娘娘的胎……”
朱成璧一驚,點翠碧禧鑲冰彩玉髓步搖上垂下的瓔珞一陣亂顫,厲聲道:“你說什麼!李修容的胎怎麼了!”
那名小宮女唬了一跳,哆哆嗦嗦道:“奴婢不清楚,只是通傳的宮女說修容娘娘腹痛不止……”
禮嬪迅疾地掃了萬明昱一眼,眸中閃過一絲凌厲的兇光,她驟然起身,伸手指向萬明昱:“昭儀娘娘!是不是你做的!”
禮嬪驟然發難,殿中諸人大驚之餘,不免神色驚惶、目目相覷,德妃厭棄地看她一眼,微微一嗤:“禮嬪如此言之鑿鑿,難道你親眼目睹萬昭儀謀害李修容了?”
禮嬪不意德妃會偏幫萬明昱,心裡泛起一陣疑慮,但卻不敢遲疑,篤定道:“太后娘娘!嬪妾今日遇到了萬昭儀身邊的採容,採容說,她奉萬昭儀之命,送一些消暑的糕點給修容娘娘!且嬪妾聽聞,修容娘娘有孕期間,萬昭儀常常去承明宮陪伴修容娘娘,那麼,萬昭儀的東西,修容娘娘必定不會拒絕……”
“禮嬪合該去暢音閣唱戲纔是。”容貴嬪眸光一揚,譏諷道,“李修容有孕後,各宮嬪妃送了多少東西過去,爲什麼偏偏是昭儀娘娘送的糕點有問題?”
禮嬪毫不畏懼,反脣相譏道:“容貴嬪娘娘,難道您不覺得這件事情太湊巧了麼?萬昭儀剛剛送了糕點過去,修容娘娘的胎就不好了?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兒,嬪妾不信容貴嬪娘娘看不出。”
湯容華輕輕提醒道:“容貴嬪娘娘與昭儀娘娘交好,爲她維護一兩句也不足爲奇。”
德妃笑意盈盈,細白的貝齒似有珠光泌出:“湯容華這話很有意思。”
見德妃面露譏諷之色,湯容華柳眉微揚,不鹹不淡道:“德妃娘娘的話最有意思,否則當年也不會被禁足,還撤去了綠頭牌呢!”
德妃最恨被人提及此事,拉長了臉登時便要發作,卻聽得賢妃低低咳嗽一聲,只有作罷。
見衆人竊竊低語,朱成璧冷笑道:“眼下還不清楚承明宮的情況,你們倒鬧騰得這樣歡?禮嬪,哀家問你,萬昭儀若是在糕點裡做了手腳,豈非一出事就會被懷疑?你不覺得,這樣的手法過於愚蠢了?”
禮嬪忙道:“雖然如此,但勝算頗大,萬昭儀對修容娘娘的胎早有嫉妒……”
採容穩穩下跪,叩首道:“太后娘娘!奴婢有句話,不得不說!”
朱成璧擡一擡手:“你說。”
“奴婢下午送糕點去承明宮的時候遇到禮嬪小主,小主聲稱,奴婢是昭儀娘娘的近身侍婢,有可能會將娘娘身上的病氣過給修容娘娘,說可以由桂枝將糕點送過去。奴婢當時心裡疑惑,禮嬪小主素來與昭儀娘娘不睦,怎肯幫着我家娘娘?正在奴婢與小主分辨的時候,小主不當心扭了腳,奴婢只能將食盒放在小主身邊,去請太醫。太后娘娘,您不覺得,禮嬪小主也很有嫌疑麼?”
見採容口齒清晰、娓娓而訴,禮嬪怒目瞪向她道:“你的意思是,本小主在食盒裡做了手腳?試問採容你,本小主當時疼得起不了身,難道還能做手腳麼?”
採容不卑不亢道:“奴婢不知,當時,只有小主您與桂枝在食盒的旁邊,你們自然是有嫌疑的!”
沉默許久的端妃淡淡開口道:“本宮相信,萬昭儀不會是那樣的人,到目前爲止,只說是李修容的胎不好了,到底是有多不好?或許只是胎動而已,並不曾有損胎氣呢?”
萬明昱婉轉謝道:“多謝端妃娘娘。”
朱成璧眸光深邃,從萬明昱與禮嬪身上掃過,沉聲道:“哀家方纔已經派竹語去承明宮打探情況,等到……”
“太后娘娘!”竹語匆匆入殿,滿面皆是惶恐不安,她“撲通”一聲跪下,“修容娘娘的孩子,沒了……”
萬明昱驚到無以復加,只覺得鑲珠貝椅背上似生出千萬芒刺,硬狠狠地扎着,逼得自己不得不坐直身子,她緊緊抓住手裡的帕子,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竹語,轉眸的瞬間,卻見禮嬪眸中淋漓的快意。
朱成璧微微合一合目,待到睜開眼,已恢復素日裡的平靜淡然,語調清冷如秋雨之後楓林中襲來的涼風:“從此刻起,萬昭儀與禮嬪,無詔不得擅自出宮!”
夜色流觴,星芒淺回,頤寧宮,十五連枝鎏金燈有熒熒燭火輝耀,竹息與竹語握着尺把長的翠綠蕉葉扇,一下一下地扇着風,朱成璧捧着一盞杏仁酪,斜斜倚靠在織錦掐金的玫瑰色貴妃長榻上,她的面色在步搖折射出的迷離金暉中有一絲淺淺的迷濛,幾乎要辨不清原來的神色:“你的意思是,你設下此局,是爲着引禮嬪入甕麼?”
萬明昱俯身叩拜,懇切道:“太后娘娘明鑑,嬪妾已經把那隻食盒帶過來了。”
朱成璧目視竹息,竹息見機取過那隻食盒,細細查驗後稟道:“的的確確是夾竹桃的花粉。”
朱成璧冷冷道:“禮嬪!又是她!”語畢,她看一眼萬明昱稍稍放鬆的神情,眉心微蹙,“哀家原先只以爲你行事縝密、見事分明,如今來看,敢拿皇嗣的性命做賭注,只爲扳倒區區一個禮嬪,到底是厲害多了。哀家是應該慶幸你的長進,還是擔憂你的狠心?”
萬明昱心頭驟然一跳,旋即又平和下來:“太后娘娘恕罪!嬪妾之所以要與李修容設下此局,是因爲禮嬪視人命如草芥,實在是辣手無情!上一回她逼死雅琪,就是爲着消除證據,若任由這樣的人留在宮中,只怕終有一日會有大亂。”
朱成璧瞥她一眼:“你是說暢音閣私通一案?舊事重提,難道你有了證據?”
萬明昱的脣角勾起一絲淺笑,徐徐展開緊握着的手掌心,卻是一枚精緻的鎏金長命鎖,在燭光裡有細膩的光澤一轉,緊緊抓住了殿中諸人的眸光。
朱成璧微露疑惑之色:“這是什麼?”
萬明昱銜着一縷詭秘的笑意:“這是什麼,自然是要由禮嬪來說,方能觸痛心腸、聲淚俱下。”
朱成璧徐徐摩挲着手中的琥珀鼻菸壺,戴着金鑲玉嵌祖母綠的護甲的小指在鼻菸壺上輕輕劃過:“哀家不想跟你打啞謎,你就原原本本告訴哀家,當日暢音閣私通一案,到底還有什麼是哀家不知道的?”
萬明昱輕輕含笑:“太后娘娘且不聞漢武帝的王美人麼?”
待到萬明昱出殿,朱成璧起身推開朱漆雕鳳紋長窗,窗外的修竹在悽楚的夜色朦朧裡有濃烈的瑟瑟聲搖曳,彷彿是從曠遠的天際飄散而來,倒是越發顯得頤寧宮寧靜如深海一般,連銅漏清淺的滴水聲都那樣清晰。
“方纔已經查實了,承明宮的那盒點心並無問題。”竹息覷一眼朱成璧的神色,低低問道:“太后娘娘覺得,李修容小產,會是誰做的?”
“賢妃與德妃剛剛被哀家警告,是不會再做出這樣的事情的。”朱成璧緩緩搖一搖頭,沉聲道,“太醫局是在誰的掌心中?承明宮一片混亂中又是誰最有可能動手?竹息,你來說。”
竹息一驚,囁嚅道:“奴婢……”
朱成璧深深吸一口氣,幾乎要恨鐵不成鋼了:“予澤七災八難的,若多一個皇子在手裡不好麼?怎的如此沉不住氣!趁着李修容演戲順水推舟,她到底要嫁禍給誰?”
竹息微一沉吟,忖度着道:“奴婢得知,下午,禮嬪與嫺貴妃娘娘不曾碰過面。也就是說,嫺貴妃並不知道禮嬪準備暗算萬昭儀,那麼,她如此明目張膽地下手,若不是爲了渾水摸魚、等到得手之後再栽贓嫁禍,就是篤定太后娘娘會保她此回。畢竟,承明宮嚷嚷着腹痛不止,嫺貴妃娘娘遣了太醫去看顧,若說是彼時便已無力迴天,也是落不着錯處的。修容娘娘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朱成璧眸光微垂,步搖上嵌着的冰晶玉髓似逸出陣陣寒涼,如潮水一般瀰漫:“禮嬪,當真是留不得了。不論嫺貴妃到底是出於何種考慮,都得給她一個警告,哀家能容她一回,不見得次次都能縱容她!”
竹息聞言一凜,握着羊脂玉錘爲朱成璧敲着膝蓋的手只一滯,又恢復如初:“那麼,太后娘娘預備如何做?”
朱成璧幽深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凌厲與絕然,緊緊握着手中的長命鎖:“先傳禮嬪來,有些話,哀家還是得私下裡問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