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含新雨夏日涼(3)
亥時一刻,頤寧宮正殿燈火通明,朱成璧端坐於正中央的鳳座,帝后二人位於右側,朱宜修與萬明昱位於左側。
朱成璧前方,禮嬪跪伏在地,只着一襲暗沉的宮裝,一匹青絲以素淨無紋飾的銀簪子挽住,面上是蜿蜒的淚痕,如冬日裡凍僵的蛇,未加掩飾地伏着。
玄凌話音裡的厭棄顯而易見:“以灼雀詛咒皇后,以有毒的糕點陷害李修容小產,還有暢音閣與卓武私通,都是你麼!”
禮嬪瘦弱的肩胛一顫,迅疾地掃一眼朱成璧端肅的面色,咬牙道:“是……”
玄凌勃然大怒,緊緊攢着雙手,有條條駭人的青筋爆出:“你說!爲何要詛咒皇后!”
禮嬪不敢擡首,死死咬住下脣,脣上幾乎要沁出殷紅的血來:“皇后娘娘獨佔盛寵……”
萬明昱掩脣一笑,端了一盞雪頂含翠在手,徐徐吹着浮着的茶末,淡淡道:“皇后娘娘就是皇后娘娘,你又是什麼身份?”
禮嬪見萬明昱發話,面上閃過一絲厭惡的神色,卻聞得朱成璧低低咳嗽一聲,忙斂了容色哭泣道:“嬪妾有罪,但嬪妾若非在意皇上,心中存着皇上,又怎敢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萬明昱搖一搖頭,眸光深深剜向禮嬪,要把她心中殘餘的一絲生存的執念打壓下去:“愛會生怨,怨會生恨,禮嬪你縱然對皇上有情,但也要分清是非分寸!”
禮嬪猛然仰首,目光生生鑿在萬明昱沉靜的面上,她厲聲喝問道:“萬昭儀!憑什麼你能這樣得意!憑什麼我就要揹負所有的罪行!你做過什麼,你自己心裡有數!”
朱成璧眸光一沉,淡淡吩咐道:“竹息。”
竹息會意,一步上前,響亮地攉在禮嬪面上。
禮嬪被打得發愣,怔忪的瞬間,朱成璧冰冷的聲音沉沉貫入耳中:“你再攀誣旁人,哀家連全屍都不會留給你。”
禮嬪渾身劇烈地顫抖,喘息着道:“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都是我!萬昭儀!嫺貴妃!太后!你們難道就不用遭到懲戒?是不是老天爺沒了眼睛!爲什麼就只有我該死!”
玄凌冷眼看着禮嬪幾欲瘋癲的情狀,淡淡吩咐李長道:“禮嬪安柔荑,詛咒皇后,殘害皇嗣,私通侍衛,着降爲從八品更衣,褫奪封號,打入冷宮,擇日賜死。”
朱成璧眸光透過紫金朱雀燈熹微的燭光,裹挾着無法抗拒的寒意迎面撲來:“在紫奧城,哀家算計過別人,別人也算計過哀家,但你安柔荑犯下的罪孽,不是一生一世跪在通明殿可以贖清的。你生過女兒,卻有膽量入紫奧城,哀家佩服你的膽魄與決斷,但你生性愚蠢,又不知收斂,暗自生殺,實在是天人不容。”
安氏失魂落魄地看着面前的朱成璧,待到觸及她手中徐徐把玩着的長命鎖,驟然失去了所有的氣力,軟軟癱倒在地,喃喃道:“是我錯了麼?我錯了麼?當年博陵侯死了,爲什麼偏偏追查到我的家人?我公公到底犯過什麼錯?爲何無辜被冤?爲何會入獄?”
玄凌搖一搖頭,不理會安氏的自言自語,緊緊握住朱柔則的手:“把安氏拖下去。”
朱柔則悲憫地看着安氏搖搖欲墜的身影,低低勸道:“皇上,打入冷宮就足夠了,又何必賜死呢?”
萬明昱耳尖,迅疾轉身,正色道:“安氏非處子之身入宮,萬死難贖,傳出去只怕要讓皇室蒙羞,皇后娘娘太過仁善了。”
朱成璧按一按眉心,目光向朱宜修身上微微一轉,竹息會意,上前扶住她的手,轉身屈一屈膝道:“太后娘娘乏了,皇上、皇后娘娘與昭儀娘娘還是先回吧。”竹息微微一頓,又道,“太后娘娘還有幾句話要囑咐嫺貴妃娘娘。”
待到殿中復又平靜下來,朱成璧卻只靜靜看着面前忐忑不安的朱宜修,忽而伸手出去,迅疾如電光的一記耳光叫朱宜修根本招架不住,清脆的聲響如驚雷一般,連侍立一側的竹息與竹語都微微怔住。
朱宜修慌忙跪下叩首:“母后……”
“哀家從未打過你,這一記耳光是要你記住,這一回,是安柔荑替你背了黑鍋,下一回,或許就是你自己去儀元殿向皇帝請罪。”朱成璧居高臨下,冷冷迫視朱宜修微微顫抖的雙肩,淡淡道,“這個時候,紫奧城決不能節外生枝。”
朱宜修極力按住指尖的微微顫動,再三叩首:“兒臣明白了。”
“哀家知道你險中出手是打的何種算盤。爲了朱氏一族,哀家是不會動你,但這並不意味着,哀家允許你肆意殘害皇嗣!你當初讓出後位,哀家一直覺得虧欠了你,對你的疼愛遠遠比皇后要多,但哀家不希望,你成爲一個鶚心鸝舌的人。你若一直走在自己心裡那條怨懟的路上,把所有的人都視爲敵人與障礙,只會離良心善念越來越遠,這樣的人,不可能坐穩貴妃的位子,更坐不穩聖母皇太后的位子,你明白了麼?”
朱宜修微微一凜,低低道:“是,兒臣明白了。”
朱成璧疲倦地揮一揮手:“哀家乏了,你回去吧。”
永巷的盡頭,破敗毀損的冷宮赫然映入眼簾,因是深夜,月色悽迷,冷宮顯得分外可怖,連若有若無的倒影都顯得張牙舞爪如孤魂野鬼一般,不時還有一陣子黴味混着不知名的腥臭之味在風中裹挾着撲來,讓人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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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明昱扶着採容的手徐步而入,卻聞得殿內淒厲的呼號聲:“叫那個賤人過來!叫她過來!”
萬明昱皺一皺眉,卻見李長執着拂塵出殿,臉上似乎還捱了一掌,頗爲狼狽。
“李公公,安氏難不成還不肯就範麼?”
李長見是萬明昱,忙行一行禮,苦笑道:“昭儀娘娘,奴才真是沒辦法了,安更衣在裡頭鬧得沸反盈天,奴才都靠近不得。說句讓娘娘發笑的話,奴才還是第一次辦這種差事,那安更衣又是鬧得癲狂,奴才只能去問過皇上的意思。”
萬明昱淡淡一笑,描得細長的柳葉眉微微一挑:“不必麻煩,她要見的人是本宮吧?那麼,本宮與她說幾句話,或許,她肯安然受死。”
李長爲難道:“奴才害怕,安更衣會傷了娘娘。”
“無妨,本宮與採容進去,你們留在殿外,有什麼風聲就進來好了。”
李長細細一想,忙點頭哈腰道:“那麼,就勞煩娘娘了!”
待到入殿,安氏衣衫破爛、披頭散髮,見萬明昱進來,目次欲裂,幾乎要縱身撲過來。
萬明昱淡淡含笑,並不畏懼,倒似在觀賞一件積年的古董佳品:“灼雀一案,李修容小產,還有非處子之身進宮,皇上已經厭極了你,嫺貴妃爲了撇清關係,自然也不肯再來看你。本宮有心送你一程,不求安柔荑你感恩戴德,至少也不應該這樣瞪着本宮纔是。”
安氏的眸中盡是狠烈的怒火,她伸手指向萬明昱,咬牙切齒道:“我居然扳不倒你!居然扳不倒你!”
“知道自己輸人一招就要認乖收手,知道自己黔驢技窮技窮就得認命服輸!”萬明昱握着絹子掩一掩口鼻,目光中盡是鄙夷之色,“偏你這樣愚蠢,幾次三番要設計本宮,本宮焉能留你?”
安氏面色猙獰,厲聲道:“是你害死了卓武,就算我會被千刀萬剮,也萬萬容不得你在紫奧城裡這般得意!”
“是麼?”萬明昱笑意清冷,如月下的薄霜,“那麼,在那之前,你那些不入流的伎倆又算什麼?若非你三番五次惹惱於我,本宮會痛下殺心麼?”
“身在後宮,跟紅頂白、落井下石就是常道!如果嫺貴妃曾設計害你,你是否也會追殺到底?”
萬明昱冷冷道:“拜高踩低也得分得清楚,被你踩在腳底的人是否有本事翻身復起,是否有能耐翻轉格局!一時的快意終究要你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目光短淺,你實在很不上算!”
萬明昱徐步上前,緊緊盯着安氏惱恨的目光:“你入宮本就是冒了十萬的風險,更應該循規蹈矩、謹言慎行,而非看誰失寵就去落井下石,看誰妨礙了你,就挖空心思去打擊陷害!更何況,你的恩寵並不算多,手段也不高明,昔日連成嬪都能騎在你頭上,你卻根本不知道收斂!一意圖強是好的,但到了你這裡,只會是自尋死路!憑你也想做王娡?只怕你連慄姬都比不過!”
安氏聽到最後,原本失魂落魄的眉宇間驟然添了一抹恨色,她揉身撲上來,卻被眼疾手快的採容一把推到地上。
安氏起不了身,猶自怒罵不住:“賤人!賤人!你今時今日贏了,就來教訓我麼?你也配?你不過就是太后的一枚棋子,棋子終有一日會變成棄子的!”
“你若有腦子,就好好想一想,這次敗得這麼慘,是爲什麼?”萬明昱的面上浮起痛快而不可遏制的笑意,“你在食盒裡放了夾竹桃的花粉不錯,但是那隻食盒在承明宮外被本宮的人掉了包,送進承明宮的糕點並無問題。”
安氏一怔:“那麼,李修容怎麼會?”
“是有人推波助瀾,要讓假戲真做,而這一位,就是你的好主子。”
“嫺貴妃?”安氏的臉色青白交加,她難以置信,“是她?”
“所以,你也該明白,並非是本宮鬥垮了你,而是太后要你死,一來,你承擔了灼雀一案與李修容小產的所有罪過,也算對皇上有個交代;二來,太后是給嫺貴妃一個警告,讓她不敢再出手害人,你明白了麼?”萬明昱悠然轉身,伸手拂去一兩片落於衣袖上的塵埃,“棋子再差,總也好過替罪羊,總也強過背黑鍋,安柔荑,你早點上路吧,卓武還在奈何橋上苦苦等你。”
“萬明昱!”安氏顫抖着起身,她雙腿瑟縮,幾乎支撐不住,然而,聲線卻森然淒厲如夜梟的哀嚎一般,她厲聲喝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萬明昱再不看她一眼,徑直出殿,李長迅速帶着幾名力大的內監涌入,最後傳來的,是安氏不甘的怒罵與悽絕的狂笑,繞樑不絕。
隨着安柔荑的死,紫奧城平靜了許多,由於玄凌對以灼雀詛咒皇后的安柔荑深惡痛絕,遂下令宮中人不得再提及安氏的名字。而失了腹中子的李修容自此身居宮中,再也不願出來,連玄凌爲數不多的幾次探視都婉拒了。
念及此事,萬明昱幽然嘆息,對容貴嬪道:“灼雀與失子,皇上更關心的是前者,對於李修容,自然是傷心欲絕了。”
容貴嬪未置可否,只徐徐撥弄着鬢邊的一支碧玉棠梨珠花:“皇上心裡只有皇后一人,李修容是不自量力,亦是自尋煩惱。”
萬昭儀有意無意瞥了容貴嬪一眼,淡淡道:“她愛上一個終究不會愛上自己的人,本就是錯的。”
容貴嬪手勢微微一滯,轉瞬間恢復如常,只噙着薄淡的笑意望向遠處:“宮裡的人與事,都是錯的,若要我來說,漠北的風光與人情纔是最真的。如若不然,真寧長公主也不會拋棄京城裡的好日子不過,跑到吉州那樣偏遠的地方。”
萬昭儀的目光有幾許迷離,彷彿望穿了眼前的疊疊重重的宮闕樓宇,看到了煙雨迷濛的江南,似是感慨唏噓,又似是喃喃自語:“我們,即便是窮盡了一生一世,可還出得去麼?即便是死了,也是紫奧城的鬼魂,掙不開的枷鎖,逃不得的牢籠罷了。”
容貴嬪眸色微怔,心底一瞬間涌起的酸楚苦澀又辛辣,幾乎要悶住心肺、無法呼吸,她緊緊握住雙拳,終究是沉默下去,不再出聲了。
然而,紫奧城的歲月,根本不會永遠這樣平靜下去。七月中旬,秋意漸起的時候,有兩件事激起了新的議論,掀起了京城裡詭譎的風雲。
第一樁事,是攝政王與汝南王的轎攆在神武門起了衝突,那一日早朝,原是汝南王先到了神武門,然而,後到的攝政王卻要求汝南王撤回去,讓自己先進去,汝南王自然是不肯,扣着自己的功臣身份與攝政王起了爭執,一直鬧到昭成太后出面才罷休。
然而,昭成太后也不過輕描淡寫地責備了汝南王一句:“攝政王身爲汝之皇叔,乃爲長輩,不可不尊。”
風輕雲淡不過十七個字,倒讓一衆朝臣議論紛紛,認爲昭成太后偏袒汝南王,故而只以輩分有別論事,而非以權力輕重判別。攝政王也十分不滿這樣的說辭,遂稱病不上朝達數日之久。
第二樁事,是端謹太妃病重。端謹太妃於隆慶三年入宮,曾經頗得恩寵,卻因爲秦貴人與皇七子之死失寵,臥病在牀三年之久。後來,是因爲彼時爲琳妃的昭成太后幾句相勸,才讓她得以封爲貴嬪,從冷宮一般的長楊宮裡出來。端謹太妃感念琳妃的恩德,之後便暗中投靠琳妃,她的父親蘇遂信也成爲琳妃的心腹。
從福壽宮出來,朱成璧黯然搖一搖頭:“端謹太妃的身子,從先帝駕崩之後就不大好了,也是可憐,三十歲還不到,就已經纏綿病榻了。”
竹息低低一嘆,柔聲勸道:“太后娘娘,說到底,端謹太妃娘娘的病根,也是廢后與玉厄夫人一手促就的。”
朱成璧眸光一凝,搖一搖頭:“說起廢后,哀家不免又要想起掀風作浪的安氏。前頭,因爲安氏的事情,哀家對前朝少了些看顧,彷彿攝政王又有些不安份了。”
竹息輕輕道:“是呢,自從汝南王回京,不少官員對汝南王與慕容迥有所示好,自然會讓攝政王坐立不安的。”
朱成璧伸手攀過身側的一叢開得極盛的石榴花,冷冷道:“大權在握多時,如今有人要分去一杯羹,他自然滿心的不情願,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江承宇死了,苗從哲與甘循也成了哀家的人,攝政王究竟還能翻出多少花樣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