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銜金獸連環冷(2)
朦朦朧朧之間,不知時光幾轉,朱成璧只覺得頭暈得厲害,膝蓋上似有火在灼燒,一陣一陣地籠着熱氣,積聚着疼痛,又似是要遊走於全身,讓人分外難受。
待到勉強睜開眼睛,卻已在頤寧宮內,燭火漾開暖如三春的溫馨光芒,如日色眩迷下的汪洋,一波一波涌來,觸手可及之處,彷彿有極軟極綿柔的綾羅絲綢拂身而過,帶來一陣難得的舒適。
朱成璧微微凝神,看着牀頂雕刻的華貴精緻的吉祥圖案,佛手、萱草、芙蓉、雪蓮、金桃,花紋極細緻,色澤極飽滿,輪廓極清晰,但細細分辨着,又彷彿離自己那樣遙遠,好像彼岸的景緻,即便再如何明麗絢爛,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朱成璧的目光有一瞬的迷濛,分明有一絲一縷的淚意盈盈,曾經以爲,做了太后,便可以安享富貴、安享年華,誰知,如今的自己,看似什麼都有了,其實什麼都沒有了。
“你醒了?”
忽而一把暗啞低沉的男聲響起,朱成璧一個恍惚,想起當年夜裡,玄凌帶人要闖進頤寧宮,自己斥回他後,甫一入殿便暈了過去,再度醒轉之時,奕渮便是這樣輕暖的一句話,在初晨溫暖愜意的日光下,似是多年砥礪磨合的夫妻之間,一句親暱的問候。
朱成璧賭氣地擁過錦被,目光一轉,是被面上榴花喜鵲的紋樣,那樣喜氣盈盈的花色,卻越發襯得自己一顆心如沉入沼澤,苦得要望不到邊了。
“你走吧,我不想看見你。”
奕渮心裡一陣焦慮:“璧兒,你心裡氣歸氣,你做什麼要從臺階上摔下來?你可知我心裡有多懊悔?”
朱成璧勉強扯出一絲笑意,那笑痕如同化了冰一般,生硬地糊在臉上,若面具一般,做不得半分自主的神色:“你懊悔?你在朝堂上生生毀去一條人命!”
奕渮心底狠狠一抽,如同一柄帶刺的彎刀呼嘯割過,涌起猩紅黏膩的血:“我如何能不傷心?你一步一步在背後算計我,從年初以來,你有哪一時、哪一刻不在設計我?不在防範我?不在監視我?”
朱成璧直挺挺坐起身,目光厲厲釘在奕渮面上:“我何苦來哉?要時時刻刻算計你?若非你去年折騰了那樣多的事情,若非你的下屬替你做了那樣多的僭越之事,甚至意圖爲你黃袍加身,我怎會這樣算計自己心愛的男人?”
奕渮一怔,面上不知是悽楚,還是心酸,抑或是濃烈的泫然欲泣,只覺得自己整腔心肺都充盈着苦痛,半點也由不得自己:“即便我坐擁整個朝野,我的心難道不是放在你這裡的麼?我做得再多,都是爲着你,是否你要剖開我的胸腔,驗一驗我的心,你才能服氣?”
朱成璧冷冷別過臉去,緊緊抓着錦被,連那火紅如霞的石榴花都扭曲了色澤,灰敗不堪:“過於盛大的權勢,只會淹沒你的心、稀釋你的情意,直到我成了你通往帝王之路的障礙……”
“璧兒!”奕渮急急握住朱成璧的手,他的手那樣熱,她的手卻那樣冷,彷彿是深海里的一塊懸冰,陡然被海浪拍上了海面,那熾烈如火的豔陽轉瞬便扯起了大片大片的蒸氣,逼得那塊冰,不得不再度沉入海底,深不可測,不見天日。
“你要我如何說才能相信,我對帝位已無覬覦之心,我若早有此意,又怎會拖至今日?你是否要我隱退?皇帝年輕,我正當盛時,我把大周治理地井井有條,交到皇帝手裡,這樣不好麼?”
“井井有條?”朱成璧啞然失笑,似乎挑動了一顆苦悶的心腸,“徐孚敬一族那樣慘,西亭黨一案,波及那樣大,你敢說治理地井井有條?你的治國之道,不過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更何況,皇帝在上書房學到了多少東西?你手下的彭安之很會辦事,治國的道理一條不教,反倒是詩詞曲賦教的那樣多。敢問攝政王你,難道這不是出於要牢牢握住權力的私心?”
奕渮情急爭辯道:“很多事情,我知道得未必有你清楚,我的下屬的確很不省心,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爲不代表出自我口。”
“你知道得不清楚?是否有一日,龍袍披到你身上,你被簇擁到儀元殿,看着我們母子被人逐出京城,甚至是無門斬首,你也是這一句‘我的下屬的確很不省心’?”朱成璧軒然一嘆,幾乎要沁出熱淚:“我不知道,即便我能知道的,我也不相信,我能相信的,又離得那樣渺遠,是否我畢生所求,都是南柯一夢?”
奕渮不知如何接話,只覺得心慢慢沉下去,他默然片刻,卻瞥到朱成璧空無一物的手腕,心裡一痛,終究是軟了下去:“我們,或許還是先不要見面爲好。”
朱成璧眸光一滯,心中瞬間涌起的苦澀幾乎要裹住整顆心:“你是攝政王,你怎麼說,都隨你去吧。”
奕渮緩緩起身離去,他的身影一寸一寸拉長在燭火迷離中,他離自己愈來愈遠,身影卻愈拉愈長,彷彿串起了二十五年的杳杳時光,又終於隨着殿門的開掩,而復歸於平淡。
不知過了多久,朱成璧只覺得一陣子冷風裹着溼潤的雨後清新襲來,原是竹息悄悄進來,她奉上一盞安神茶,低低勸道:“攝政王只吩咐奴婢好生照料太后娘娘,只是,他的神色彷彿壞到了極點。太后娘娘究竟與他說了什麼?”
朱成璧微微搖頭,只覺得雙手無力,一時接不住那雙龍趕珠的茶盞,失手落在織金紅絨毯上,潑了一片黑污。
竹息忙跪下:“太后娘娘!您是怎麼了?”
朱成璧緩緩搖一搖頭:“皇帝在哪裡?”
“正在鳳儀宮。”
朱成璧長長吁出一口氣:“這個時候,也只有皇后能撫慰他的心緒。”她略略一頓,自嘲般地撫一撫自己的臉頰,浮起一個愴然的笑意,“哀家一直不喜歡皇后,但是此時此刻,也只有靠皇后,纔不至於讓皇帝出了別的亂子。”
竹息沉默片刻,只緊緊握住朱成璧的手:“今天的事,太過突然,攝政王或許只是想發泄一番罷了,太后娘娘無需太過在意。”
“這一回,是兵困朝堂,那麼,下一回,是否是兵困儀元殿?”朱成璧頹然闔目,只聽得殿外,一陣一陣的蟬兒鳴叫,如籠着一片胡雜而紛亂的聲音,讓人胸悶氣短、百般不適。而在那一片黑污的背景中,茶盞上活靈活現的圖樣越發清晰起來,雙龍只爲一珠,而那一珠,卻只屬於一者。半年多的拉鋸戰,卻唯有此時,真真正正涌起連自己都心驚的強烈殺機。
良久,朱成璧只吐出三個字來:“傳木棉。”
木棉進殿的時候,朱成璧正一記一記摩挲着手中的牌九,她一匹青絲柔順地散落,披着一件花紋簡單肅靜的寢衣,並未加以珠飾,彷彿尋常人家的貴婦,並非是一國皇太后。
木棉微微俯身:“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徐徐擡一擡手:“近來朱祈禎的腿傷如何了?”
木棉早已得知今日朝堂之上的驚變,卻不意朱成璧深夜傳召自己、只爲問一句朱祈禎的腿傷,雖然遲疑,但也明快答道:“上個月便已經能起來走動了,雖然不復從前矯捷,但行動是無礙的。”
朱成璧微微含笑,取過牀頭的一隻鎏金嵌紅寶石戒指細細把玩:“那便好,他許久不曾上朝了,可曾向攝政王請過安?”
木棉謹慎道:“太后娘娘放心,大人已經數次去攝政王府問過攝政王的安好,前幾日攝政王甚至傳召於他。這是年初以來少有的事情。”
朱成璧面色一鬆,覷一眼窗外暗沉沉的天色,那樣消沉烏雜的夜幕,積鬱着無可挽回的頹靡,彷彿一顆原本期望着光明的心,都在染缸裡滾過一回,與那濃墨一般的夜色無異了。
朱成璧幽然一嘆,收回飄得愈遠的心緒,沉吟着道:“恐怕那時,攝政王已經知道苗從哲與甘循的倒戈,如此看來,他應該對朱祈禎略略放下心了。”
話音未落,卻是竹語匆匆掀了簾子進來,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攝政王府來了消息。”
朱成璧知道是傅宛汀飛鴿傳遞的書信,伸手接過那枚疊得小小的紙卷,待到展開一看,不覺怔住。
木棉試探着問道:“太后娘娘得到了什麼消息?”
“攝政王派人傳令於五軍營回京。”
木棉微微怔住:“五軍營戍守山海關,若無太后娘娘的手諭,怎能擅自回京?”
一語未必,卻是另一個小宮女急急進來:“太后娘娘,德妃娘娘派人遞來消息,說甘尚書的府邸被查抄了。”
“甘循是兵部尚書,攝政王深夜裡查抄甘府,實在是可疑!”木棉心底閃過一絲不祥的念頭,急道,“太后娘娘,您不覺得,他是在……”
見木棉硬生生吞下後半句話,朱成璧心裡一凜,迅疾掃她一眼:“你想說什麼,攝政王是在做什麼?”
木棉躊躇片刻,緩緩吐出兩個字:“奪兵權。”
朱成璧大驚,感覺背後涔涔出了一層冷汗,腦海裡剎那間浮起奕渮僞造的先帝遺詔,轉眸的瞬間,卻是竹息竹青色的裙裾在殿門外一閃,她惶恐地進殿,“撲通”一聲跪下:“太后娘娘!端謹太妃娘娘,薨了!”
朱成璧猛地起身,雙手顫得如秋日裡枝頭上不堪狂風的蕭索黃葉,竹息搶前一步,緊緊扶住她:“太后娘娘節哀,端謹太妃娘娘,走得很安詳。”
朱成璧的脣心微微抖着,心底有一絲緊張與竊喜不適時宜地涌起,牢牢牽住了自己的四肢,千筋百骸都劇烈抽搐起來,卻又彷彿被人從頭頂貫入一把碾得極細碎的冰粒,順着血液蔓延至全身。
那是深深埋在與日俱增的恐慌與驚懼背後的狂喜,如溺水之人撈到的一截救命的枯枝,然而,卻是朱成璧傾其一生,永遠不會忘記的,最懊悔、最沉痛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