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殿流螢飛復息(1)
隆慶十二年正月初九,陳舜率軍奇襲朱蛇嶺,兀良糧草盡皆燒燬,朱祈禎率左翼、李敬仁率右翼合攻兀良大軍,兀良大敗,六萬兵馬折損一萬五千餘人,餘者匆惶退回兀良國中,又遭赫赫大軍埋伏,幾近亡國。
正月十六,齊正聲率大軍回京,遇皇帝破格禮遇接待,民衆歡騰,夾道相賀,紫奧城歡慶三日,大陳歌樂,傾城縱觀。
正月二十五,大行封賞有功之臣,齊正聲賜黃金千兩,加封正一品武英閣大學士;太學禮官朱厚堂加封正三品文淵閣大學士;齊正聲嫡妻朱成瑿加封正六品新安縣君;朱成瑿生母、城東朱府大夫人馮氏,加封正三品瑞平郡夫人;琳妃生母、城東朱府二夫人王氏,加封正三品福安郡夫人;朱祈禎賜黃金五百兩,入兵部供職,任正五品職方清吏司郎中,兼任神機營統領;李敬仁賜黃金二百兩;陳正則賜黃金百兩;陳恪父子將功贖罪,賜黃金百兩以示安慰。另外封賞韓越峰等將領。自此,朱氏一門富貴榮華,便如那烈火烹油一般,前程似錦、錦繡無雙。
二月初四,打春之節,萬象更新,朱成瑿得皇上聖諭,入宮向朱成璧請安。
含章宮,德陽殿,金爲樑,玉作窗,足見朱成璧正深得帝心、貴傾六宮,朱成瑿着一襲乳雲紗對襟衣衫並拖地煙籠梅花百水裙,盈盈屈膝:“琳妃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拈了撒花蹙金絹子笑道:“長姐不必如此拘禮。”待到朱成瑿落了座,朱成璧打量她幾眼,倒也是有一年多都未再見過她了,如今她已是三十有六,眼角也有了些許細紋,即便不笑,也是能看見的了,頰邊的青娥紅粉妝雖是精緻,但卻總覺得有一抹不協調的微白。
朱成瑿微微有些侷促,自從朱成璧入宮,自己也是甚少來含章宮拜見,正在遲疑,卻聽朱成璧悠悠問道:“齊大人近日可好?”
朱成瑿溫然一笑,髮鬢的綠雪含芳簪泛出淡淡的光暈,似流波盪漾:“多謝娘娘關愛,夫君成日裡依舊是忙着的,不過身子倒還算康泰。”
朱成璧微微一笑,撥弄着手中的暖爐:“齊大人得皇上賞識,自然是要爲皇上分憂纔是,這也是我們朱氏一族的榮光。不過忙歸忙,得空也要好好調理身子。”朱成璧接過竹息奉上的鹿苑毛尖茶,輕輕一嗅那芬芳馥郁的茶香,不覺含了笑意,“父親此番加封正三品文淵閣大學士,想必家裡是門庭若市了吧?”
朱成瑿點一點頭道:“自然是賓客滿門的,只是父親行事,素來拿捏得準,必不會讓娘娘憂心。”朱成瑿臻首思索,片刻又道,“母親和二孃也都好,只是二孃近日有些風寒,是而母親留在家中照顧,不然,今日母親與二孃便也能一同入宮給娘娘請安了。”
朱成璧輕輕頷首:“勞煩大娘辛苦。”
朱成瑿見狀忙笑道:“娘娘言重,這也是母親應該做的,也好讓娘娘在宮中少操些心。”殿外疏落的日光隔了珠簾灑落,微風悄悄漏進來,珠簾有輕微的晃動,光暈流轉,朱成瑿的面龐便似帶上了或明或暗的神色,她遲疑着道,“臣婦有個不情之請。”
朱成璧微微擡起眼眸:“長姐不妨直說。”
朱成瑿似有幾分躊躇,片刻方道:“夫君在兵部供職,本是不必親往戰場的,但有時候君命難違……若娘娘方便,能否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若是再有戰事,可否……不讓夫君再赴前線呢?”
朱成璧笑意殷殷,看着朱成瑿道:“歷來爲臣子者,爲了前途功祿,爲了耀祖光宗,極少是願意放棄揚名立萬的好時機,且本宮聽皇上提起,赴吉州作戰,可是齊大人毛遂自薦的。”
朱成瑿忙道:“夫君有報國之心,皇上有愛臣之意,但爲人妻者,總是希望自己的夫君平平安安,並不十分看重功名前途。”
朱成璧聽得一句“爲人妻者”,不覺心中一刺,冷冷道:“皇上自有皇上的決斷,臣子自有臣子的忠心,況且朝政之事,本宮一介婦人,自是萬萬議論不得的。”
朱成瑿微微一滯,旋即深深無奈,只是懇求道:“娘娘攝六宮之事,自然是有法子讓皇上明白的,臣婦旁無所求,只求能有安穩的日子,不要日日擔驚受怕纔好。”
朱成璧以手支頤,微微思索片刻,方曼聲出言:“長姐的心思,本宮自是明白,但人情世故的事情,本宮若能盡一點綿薄之力,不知長姐願意許給本宮怎樣的好處?”
朱成瑿聽得此言,曉得話裡有話,忙起身下跪,正色道:“夫君也是朱氏一族的人,自當爲娘娘分憂,來日娘娘所求,夫君必當盡心盡力。”朱成瑿微微一頓,“臣婦也會囑咐了母親,素日裡好好照料二孃。”
朱成璧含笑道:“長姐有心,本宮便自會領情。”
朱成瑿由了竹息扶了起身,方盈然笑道:“夫君的長兄前幾年因病而逝,唯有一個女兒喚作月賓,一直在臣婦身邊養着,如今年方十二,沉靜爾雅,端容有惠,不如讓月賓入宮陪伴娘娘,如何?”
朱成璧清冷的眸光微微一揚,卻只化作脣邊的莞爾一笑:“長姐倒會謀算,只是眼下是不必的了,本宮料理六宮事物之餘,還得照顧兒和真寧,若是月賓進宮,本宮可不是分身乏術了麼?”
朱成瑿堆起笑容道:“月賓素來懂事……”
朱成璧彈一彈衣袖,壓住心頭涌上來的狠厲,淡淡道,“本宮乏了,長姐還是早點回去吧。”
朱成瑿待要再說,朱成璧已然翩翩起身:“本宮且勸你一句,本宮的眼裡,素來揉不得沙子,不管你做什麼打算,若是算計到本宮頭上,那便是錯得狠了。”
見朱成瑿微怔,朱成璧徐徐一笑,嫣然百媚:“話說回來,時至今日,不知父親心裡是何想法,能給朱氏一族帶來富貴榮華的是本宮,卻不是你!如今你連最後的期許都要捨棄、甘拜下風,看來你也是明白,縱使你再得父親的疼愛,來日朱氏子孫,只會對我恭禮有加,對你,卻不過爾爾罷了。”
朱成瑿不意朱成璧轉瞬間變了臉色,慌忙屈膝道:“娘娘會錯意了……”
朱成璧握了帕子在她脣心一點,泠然一笑:“長姐做什麼如此慌亂?其實想想也對,長姐是嫡出的身份,從小尊養,若是當初進魏王府的是你,能不能有本宮今日地位的一半姑且不論,能活到現在就已經算很好的了。”
饒是立春,天氣依舊寒涼,德陽殿中籠着暖爐,地龍也燒得旺,炭盆裡銀骨炭偶然發出輕輕“嗶剝”的碎聲,越發顯得殿中的沉靜如水,朱成瑿的額上微微沁出一層薄汗,語調愈發的卑微:“當初,是我對不起你。”
朱成璧輕輕一笑,髮鬢的朱雀銜南珠紋東菱玉步搖垂下的珠玉瓔珞微微顫動,劃過晶亮的弧線,似冰冷的鋒芒。
朱成璧揚聲道:“你記得便好,左不過你我二人,當初必得犧牲一個,只是父親選了我罷了,我自是無可奈何。只是,從今以後,你便好好在齊府呆着,無事不必入宮,本宮一看到你,便能想到二十年前,口口聲聲說要保護本宮的長姐,本宮見了便煩!”語畢,朱成璧扶了竹息的手揚長而去,只餘朱成瑿仍保持了屈膝的姿勢微微發抖。
待到朱成璧走遠,朱成瑿一個體力不支,終是軟軟跌坐在地上,雙目空洞無神、臉色青白交加,身邊的侍女茹兒見狀忙上前攙扶,她卻死死攀住了茹兒的手臂,泫然欲泣:“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
茹兒微有不忍,低低勸道:“小姐放心,琳妃娘娘只是說幾句重話罷了,齊大人畢竟是朝中重臣,琳妃娘娘必然不會對他怎樣的。”
朱成瑿惶然地搖頭:“夫君於她,亦不過是一枚棋子,有用便用,無用則棄,她,已然不是二十年前的朱成璧了。”朱成瑿緊緊握住微微發涼的指尖,只覺得饒是殿中溫暖如春,那種侵入肌膚的寒意仍然是一路進到了心底,“若是……若是真有那一日,我又不在他身邊,何人才能護他周全?”朱成瑿微微一頓,纖長的睫毛帶上幾點晶瑩的淚珠,似是不可承受一般,一滴淚珠緩緩滑落,融入那柔軟厚密的百花織錦地毯中,轉瞬不見,“所以,無論如何,齊月賓一定要入宮!”
注:
1、兵部職方清吏司,掌理各省之輿圖(地圖)、武職官之敘功、核過、賞罰、撫卹及軍旅之檢閱、考驗等事。
2、銀骨炭,爲一種優質木炭。徐珂《清稗類鈔?物品?銀骨炭》:“銀骨炭出近京之西山,其炭白霜,無煙,難燃,不易熄,內務府掌之以供御用。選其尤佳者貯盆令滿,復以灰糝其隙處,上用銅絲罩之,足支一晝夜。入此室處,溫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