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殿風來珠翠香(2)
朱府,晨曦閣,木棉望着窗外,一記一記摩挲着腕上的翡翠鐲子,窗外累累的海棠初綻,如小朵的雪花,只不過那雪是緋紅的,微微透明,瑩然生光,隱約有馥郁的香氣瀰漫,遠遠勝過閣中焚香的氣味。
木棉微微嘆氣,緩緩一握楊妃色貴妃榻上的玉如意,那沉涼的寒意便順着肌理滑入,如淡墨一般搖曳着襲來,正在遲疑,陪嫁的丫鬟珠兒卻低低道:“夫人不去打探打探府裡的情況麼?夫人在宮中住了幾日,怕是府裡的人事,也悄悄變了幾番呢!”
木棉望一眼珠兒,沉聲道:“我知道你是琳妃派來監視的,但我做什麼籌謀,總不見得事事都與你分說吧?”
珠兒垂眸一笑:“夫人籌謀什麼,奴婢自然不關心,奴婢只是在爲自己的家人,還有夫人的家人着想,若是琳妃娘娘得不到她想要的,你我自是一般的下場,又怎麼會有主僕之分呢?”
木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氣,忍了幾忍,終是換了平和的語氣道:“我自是明白,不需你時時提醒。”
“提醒什麼,也說給我聽聽。”木棉一驚,轉首卻見朱祈禎健步進來,目光澄澈清朗,心中不由暖了幾分,笑着上前福了一福:“正說着春日到了,總要做些應景的吃食,夫人費神持家,恐怕不比妾身這般閒情逸致。”
朱祈禎取了案上一盞初初沏好的茶啜飲幾口,讚道:“好香。”
木棉微微一笑,扶了朱祈禎坐下,輕輕道:“妾身是取了清晨海棠花花蕊上的露水烹製的,特有一股海棠的清香呢。只是,這茶雖好,也比不過含蕊軒的諸多珍品茶,或許是邱大人捎過來的吧。妾身尤其記得那惠明翠片,其芽纖秀細直,其色清澈明亮,其味鮮爽醇和,在宮裡也是難得一見呢!”
朱祈禎含笑不語,只是臻首思索,木棉覷一眼他的神情,心中抿過一縷淡淡的喜色,又道:“大人可是餓了,妾身親自去小廚房做大人最愛吃的三鮮芋艿卷可好?”
朱祈禎把玩着手中的茶盞,似是思索:“前幾日我送了一些芋艿去樑王府,怕是小廚房裡沒有了。”朱祈禎暖暖一笑,爲木棉正一正髮鬢的珊瑚蝙蝠簪,又攏一攏鬢邊的幾縷碎髮,語氣越發的輕柔端和,“那批荔浦芋頭是極好的,樑王前幾日腸胃不好,閉門不出,樑太醫說了,芋艿清胃養心。”
木棉淺淺一笑,面生淡淡的紅暈,溫婉道:“夫君可是嫌棄妾身只會燒芋艿嗎?既是沒有了芋艿,那妾身做些紫薯鬆糕如何?”
朱祈禎笑着一握木棉的雙手:“也好,也只有在你這裡,我才吃得好些。”
木棉反手緊緊握住朱祈禎的手,盈然笑道:“夫君說得好像是被夫人苛待過似的,夫人對夫君,自是事事上心的。”
“那麼,你又何嘗不是呢?”朱祈禎不露痕跡地鬆開木棉的手,笑着起身道,“有你和藝澄,我自是個享清福的。話說,紫薯鬆糕便多做一份,下午,我還要去驍騎營一趟。”
一室溫馨,旖旎春光,笑語晏晏,彷彿,朱祈禎與木棉之間,從未有過隔閡,只是普通人家的夫妻一般,但是,終其一生一世,即便他日能坦誠相見,昔日的種種猜度與防範,終究是抹不去的印記。
其實,這於朱成璧與周奕渮,又何嘗不是呢?
四月初,人間芳菲天,正是點點繁花與輕柔柳絮糾纏飛舞的時日,時疫亦終是得以解決,紫奧城也暫且恢復了平靜。儘管此次時疫來勢突然,但到底控制得力,並未造成太多的傷亡。
然而,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爲了便於養病,弈澹搬離關雎宮,回了儀元殿靜養,雖然身子依然是虛弱,但由着太醫院精細的調養,也漸漸有了不少起色。玄清到底身子骨更好些,恢復得比之弈澹要好上幾分,舒貴妃數日來一直懸着的心總算是放了下來。
五日後,劉更衣被晉了一級爲正八品采女,賜居霓虹閣,亦是賞下了不少金玉綾羅、各色玩器。劉采女頗爲感動,不僅前往儀元殿謝恩,又去了關雎宮拜謝舒貴妃,舒貴妃倒也頗爲喜歡她,賞賜了不少珠寶首飾與時新料子。
三日後,宜妃在儀元殿侍疾時向弈澹偶然提及,弈澹養病期間,芙蕖娘子姐妹倆一直在通明殿祈福,更是日夜抄寫佛經懸掛於通明殿長廊供往來的妃嬪、宮人們誦讀,弈澹頗爲感念,晉芙蕖娘子爲正六品貴人,封號依舊是“芙蕖”二字,又格外賞賜了傅宛涵。時隔近八個月,傅宛汀再得晉封,不僅又是連升兩級,連封號也依然未變,後宮更是議論得沸沸揚揚,但礙於宜妃的情面,也逐漸是減了抱怨。
這一日,禧貴人早早來德陽殿請晨安,朱成璧還未梳妝完畢,殿中唯有洛芳儀與恩嬪在,禧貴人見過禮後,少不得寒暄幾句,方抱怨道:“皇上太過寵幸芙蕖貴人了,自她封爲采女以來,可是數番越級晉封呢!”
恩嬪心裡好笑,面容卻是沉靜如水,淡淡道:“芙蕖貴人一心只爲皇上的安康,你不知她當日在通明殿祈福,足足跪了有十個時辰麼?”
“是啊!若是禧貴人也如芙蕖貴人一般,如今豈非身在嬪位了?”潘才人扶着寶琪的手,翩然進殿,草草向洛芳儀與恩嬪見禮,脣角一勾,冷笑道,“到底是恩嬪瞭解芙蕖貴人,也許是惺惺相惜吧。話說回來,禧貴人你品行至純、言語爽利,自然不像那有心之人一般,尋思着出身不高,便藉機生出一些事情來,也好往自己臉上貼金。”
恩嬪曉得潘才人又藉機擠兌自己,倒也懶得理會,只拉了洛芳儀笑道:“咱們何必站着說話,丁香剛剛奉了茶來,還是先坐着吧。”
片刻之後,諸妃陸續前來,朱成璧梳妝完畢,扶着竹息的手臂緩步進殿,諸妃慌忙起身,恭敬請安道:“琳妃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揮了手讓衆妃起身,緩緩落座,方輕啓朱脣道:“如今皇上在儀元殿養病,除了舒貴妃,其餘妃嬪若要去儀元殿請安,都得先得到本宮的首肯,待本宮問過太醫的意思纔算,都明白了嗎?”
衆妃神色一凜,忙答了聲是。潘才人到底按捺不住,眼風向關雎宮的方向輕輕一揚,低低哼了一聲。
朱成璧輕咳一聲,沉了臉色厲聲道:“若有誰罔顧了本宮的旨意,擾了皇上的清淨,就別怪本宮不顧惜昔日的姐妹情分!”
這一席話,凌厲與森然是昭然而現,諸妃聞言一震,自然曉得話裡的重量,忙道一聲不敢,越發地恭敬起來,大氣也不敢出。
朱成璧點一點頭,緩緩掃過諸妃,見平日裡千姿百媚的妃嬪們有些惶惶然,端容半日的臉上方有了一絲破冰的笑意:“芙蕖貴人呢?”
傅宛汀聞得喚她,忙越衆而出,行禮如儀:“琳妃娘娘萬福金安!”
傅宛汀雖是晉了貴人,於服飾上並不十分的在意,今日只着一襲碧色的素錦宮衣並撒花軟煙羅裙,三千青絲則挽成一個毫不張揚的百合髻,只以稀疏的珠花點綴,倒是她身後的潘才人頗見華貴,滿頭珠翠不說,更是罩了一件逶迤拖地的霞影蟬翼紗,看起來倒像是居於嬪位以上的妃嬪了。
朱成璧蓄了淺淺的笑意,喚過傅宛汀上前,伸手摘過髮鬢上的一支白玉簪,笑道:“纔剛晉了貴人,怎的穿得如此簡素?這支白玉簪雖說並不華麗出衆,但妙就妙在是用一整塊上好的羊脂白玉製成,色如初雪無瑕,觸感極柔潤細膩,自是配得上你。”
傅宛汀受寵若驚,不安地由着朱成璧爲其佩戴好白玉簪,深深一福到底,道:“多謝娘娘厚愛。”
杜婕妤頗有些嫉妒,道:“芙蕖貴人真當是好福氣,那支白玉簪是去年皇上賞下來的,聽聞是先帝爺宸妃的愛物呢!”
宸妃,如今已是宸謹貴太妃,本是太祖一朝南方降國南錢獻帝的小女兒,姿容婉約、嫺靜端惠,頗得先帝愛寵。然而,宸妃膝下唯有兩個帝姬,如今便是容安長公主與福安長公主,皆已遠離京城政治中心,由於宸妃無子,自然沒有捲入先帝末年的九子奪嫡,弈澹即位後亦頗得禮遇,居於紫奧城的寧壽宮,爲諸位太妃中最尊之者。
朱成璧莞爾笑道:“你的心意,本宮與皇上都明白。”朱成璧笑着掃一眼在座的妃嬪,緩緩道,“若都如芙蕖貴人這般,本宮自然也能省一省心了。”
潘才人嬌然一笑:“娘娘說的極是,若嬪妾也能時時能得娘娘提點,必然能比芙蕖貴人更得皇上歡心。”
劉采女掩脣一笑:“琳妃娘娘貴人事多,怕是沒得閒情逸致來提點潘姐姐,倒不如直接向芙蕖貴人取經來得合算。”
朱成璧揚一揚眸,只取過案上的雪頂含翠啜飲一口,卻聽宜妃笑吟吟道:“采女真是振振有詞,不過采女應當不用取經纔是,采女的相貌不就是得寵的保證麼?”
潘才人嗤的一笑,拈着帕子點一點脣角,復又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儀態嫺靜:“我說呢,難怪采女整日裡往關雎宮跑。”潘才人正一正翡翠耳環,旋即又笑道,“采女與舒貴妃如此親近,說不定可是同鄉本宗呢!”
劉采女面色微變,潘才人此語,分明是在譏諷自己身份低賤,與擺夷出身的舒貴妃無異。
宜妃聽得話中含義,掌不住笑道:“潘妹妹不可這樣說,采女自是出身高貴,又言語伶俐,必定勝出舒貴妃許多,來日本宮必定跟皇上諫言,非至采女到貴人之位或是嬪位才能彰顯采女的身份。”
一語既出,已有妃嬪忍不住低低笑出聲來。劉采女曉得宜妃位份尊貴、難以辯駁,如鴉翅般的睫毛微微顫抖,面色卻早已是氣得微紅,賭氣轉過頭去不再言語,只狠狠絞着手中的松蘿帕子發泄。
朱成璧冷眼看着,知道劉采女方纔譏諷芙蕖貴人已惹得宜妃不快,潘才人則素來瞧不起宮女出身的妃嬪,自然要幫着一處落井下石,和妃與蘇昭儀只是噙着笑意作壁上觀,連一向好脾氣的洛芳儀與恩嬪也只顧品茗,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其餘妃嬪則神情各異。
朱成璧心中暗暗冷笑,出聲道:“好了,玩笑一句便也罷了,何必扯出這許多話來?本宮乏了,你們都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