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箜篌有誰憐(3)
傅宛汀驟然得封,於六宮諸人又是一連多日的談資,羨慕她驟然晉封的人固然是不少,只是衆說紛紜,既有破格晉封、逾越祖制一說,也有來日恩寵必盛一說,還有人認爲傅宛汀得封不過是看了宜妃的面子而已。
然而,此後一連數日,弈澹常常召了傅宛汀去關雎宮彈奏箜篌,不久便又晉了正七品的娘子,賜號芙蕖,更是賞下了主位娘娘才許用的步輦。
聽竹息繪聲繪色說起後宮諸人的嫉妒,朱成璧卻只淡淡一笑:“不過十數日,便從小小的宮女一躍成了芙蕖娘子,真當是盛寵。”
竹息輕嗤一聲,笑道:“娘娘太看得起那芙蕖娘子了,這十數日來,這位新寵可只侍寢了一回呢。皇上是喜歡她的箜篌罷了,可不是喜歡她這個人。話說回來,奴婢聽積雲說起,這幾日皇上頗有興致,拿了“長相守”與“長相思”出來,皇上與舒貴妃琴瑟和諧不錯,卻只叫芙蕖娘子遠遠在後面伴奏罷了。”
竹息微微一頓,笑意愈發濃烈:“娘娘可知芙蕖娘子的封號是從何而來?皇上贊她的箜篌‘芙蓉泣露香蘭笑’,所以纔給了這個賜號呢。”
竹語正好打了簾子端了些時鮮的瓜果進來,聞言掌不住失笑:“‘芙蓉泣露香蘭笑’麼,怕是芙蕖娘子的彈奏再怎麼‘泣露’,也只爲博得皇上心中的香蘭——舒貴妃一笑罷了呢!”
朱成璧亦是失笑:“你的眼光倒是精準,只是話忒毒了罷。”語畢微微沉思道,“芙蕖娘子也是可憐,若說皇上不寵她,確實也沒有哪一個妃嬪像他這般能連升幾級的,但若要說皇上寵她……”朱成璧沉沉嘆氣,“她如今只不過淪爲了擺設一般,從前是尚儀局的司樂,如今只是關雎宮的司樂罷了。”
竹息眉心微蹙:“不過,她倒不似那一味爭風吃醋之人,人前人後總是客客氣氣的,皇上喚她去關雎宮她便去,讓她回隱月閣她便回,從來不生出什麼事端來,奴婢倒是擔心宜妃娘娘會不暢快呢。”
朱成璧啜飲一口雪頂含翠,悠悠道:“宜妃眼見宮中妃嬪不多,皇上又無意選秀,便只能出了這道計策,只可惜,就是有十個芙蕖娘子,也分不了舒貴妃的寵愛。”朱成璧以手支頤,懶懶望向窗外,輕輕道,“這樣也好,早早讓宜妃死了這條心,她便知道,舒貴妃只要在這紫奧城一日,君恩便不會出了關雎宮去。”
月華似水,涼風襲襲,傅宛汀疲倦地坐在轎攆上,四個小內監四平八穩地擡着轎攆往隱月閣而去,隨行的掌事女官寒玉眉心微蹙,抱怨道:“小主您今日身子不舒服,卻爲什麼不跟皇上說呢,偏偏皇上興致又高,叫彈了這麼久的箜篌,小主可不是累壞了。”
傅宛汀慢慢揉着發酸的手腕,輕輕道:“今日是八月十四了,明天皇上就要和舒貴妃去桐花臺,故而今晚興致高些,我若告了身子不適,豈非掃了皇上的興致?再說,累一點也是無妨,左不過明天好好休息着便是了。”
寒玉聞言越發是不滿,嘟噥着道:“小主就是性子太好,若換了我,必去求了宜妃娘娘做主纔是。”
傅宛汀啞然失笑:“寒玉,整個尚儀局就屬你最瞭解我,我便是這樣的性子,又怎會去求宜妃娘娘?況且,就算我去了披香殿,宜妃娘娘也只會說我沒用罷了……”一語未必,轎輦一個猛烈顛簸,傅宛汀一個不穩,幾乎是整個人向前衝了出去,寒玉大驚失色,忙趕上前去擋在轎攆的出口,誰知傅宛汀去勢太猛,兩個人竟是一同摔在了地上。
寒玉嚇得面無人色,也顧不得自己,忙回頭去看傅宛汀:“小主!小主!”
傅宛汀臉色蒼白,右腳跟疼得鑽心,勉強道:“我沒事。”
寒玉撫一撫胸口,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臂也劃了一道口子,正殷殷滲出血來,不由更爲驚恐,若沒有自己擋的這一下,焉不知會出怎樣的亂子?
寒玉轉首怒道:“糊塗東西!你們是怎麼擡的轎子!”
爲首的一個內監也是嚇得滿頭大汗,慌忙跪下道:“小主息怒,奴才們日日走的都是這條路,向來沒出過差錯,誰知道今日竟會滑了腳……”
寒玉勃然大怒:“你們是推卸責任,還是輕慢我們小主,小心我去稟報了宜妃娘娘,將你們全都發落去暴室!”
那內監叩首不止,哀求道:“小主饒命,許是今天下了一整天的雨,路上有些打滑,所以奴才們纔不當心……”
寒玉狠狠剜他一眼,轉身去扶傅宛汀起身,傅宛汀卻是“呀”的一聲,右腿是越發顫得厲害,寒玉忙去查看,不由是倒吸一口冷氣,原來,傅宛汀的右腳跟已是高高地腫起,甚爲可怖,那內監見狀忙道:“不如扶了小主上轎攆,奴才們給擡回隱月閣吧。”
“小主站都站不起來,如何上轎攆,再說,你們出了這樣大的差錯,叫我如何放心讓你們擡着小主?”寒玉怒目圓睜,恨不得將他們責打一番才解氣,卻聽一把沉靜的男聲響起:“既然不放心,那微臣便背小主回隱月閣如何?”
傅宛汀聽得這聲音便是一愣,轉首卻見孫傳宗恭敬地站在身後不遠,見傅宛汀回首,只淡淡一笑:“小主安好。”
傅宛汀眸中似有薄霧瀰漫,低低道:“是你。”
寒玉微微驚愕,抿了抿嘴,轉身斥道:“暫且放過你們一回,你們便先回去罷,小主仁厚,今日之事便當沒發生過,若是你們以爲小主好欺負,必定稟報了皇上賞你們每人五十大板!”
樑王府,奕渮負手立於書案旁,靜靜望着牆上的洛神圖,畫面之中,唯見平山清曠、墨色渾潤,洛神乘雲徐徐行於浩淼的水波之上,衣袂翩飛,神情婉轉,真真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洛神回眸,嫣然百態,其意空靈,其境深遠,曾經的那個人,如今,便連回眸睇向自己的機會都少之又少。奕渮轉身望向窗外,月盤漸滿,明日,便是八月十五,一向認爲自己行事果敢、不留遲疑,但面對江承宇的計策,卻是數日的徘徊。
直到現在,江承宇的話語猶在耳邊盤旋,是了,今晚便是最後的契機,若是生生錯過,便是難再有第二次機會了,桐花臺倒塌,所有的罪過便可由陳正則一人承擔,皇帝暴斃,自己身擔監國之責,便是等同於將帝位牢牢握於手心,只是,璧兒怎麼辦?立她爲後麼?羣臣皇親是否答應是其次,她自己卻是一定不會應允的,爲了玄淩,她只怕會做出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來。奕渮咬了牙關沉思,不知覺,手心早已是薄薄地出了一層汗。
奕渮低低一嘆,璧兒啊,按照你的性子,若要在我與玄淩之間舍其一,無論對你,還是對我,都是最殘忍的事情吧。
心中正在煩亂,卻聽有輕輕的敲門聲,奕渮不耐煩道:“進來。”
卻是正妃徐徽音曼步進來,微微屈膝:“王爺,樑太醫親自送了補藥來。”
奕渮微微一怔:“就說我歇下了,讓他先回去罷。”
徐徽音答了聲是,垂眸道:“王爺還請早些歇息。”
眸光微轉,徐徽音的背影,跟朱成璧真的好像,奕渮幾步上前,猛地將徐徽音攬入懷中:“你別走。”
徐徽音苦苦一笑,似要掙脫:“王爺,我不是她。”
奕渮一愣,心中有滔滔江水在翻騰:“你爲什麼從不怪我。”
徐徽音一點一點掰開奕渮緊緊扣住的手指,徐徐轉身迎上奕渮的雙眸,忽而輕輕一笑:“因爲,這不值得。”
奕渮神色一冷,後退兩步,徐徽音卻緩緩轉身:“王爺無需多慮,妾身於衆人身前,只會是溫婉賢淑的樑王正妃。妾身餘生所求,不過是長寧能嫁個好人家,不至於像妾身這般罷了。”徐徽音踱至門邊,又輕輕道,“夜深了,王爺還是添件衣裳爲好。”
眼見徐徽音緩緩離開,奕渮靜默片刻,狠狠一掌將書案上的茶盞揮落到地上,碧綠色的茶湯和着茶葉在地上蜿蜒流淌,碎裂瓷片的邊緣似乎折出一點淡淡的光暈,似那飄搖的微弱燭光。
書案上,“桐花臺”三個遒勁大字染了幾許茶湯殘跡,墨色微微暈染開去,似張牙舞爪的鬼魅直欲撲來。
朱成璧猛地從牀上坐起,門外值夜的竹息聽得聲響,忙推了門進來:“娘娘可是又做了噩夢嗎?”
朱成璧握着帕子點一點額頭的汗珠,微微嘆氣:“這兩天睡得總是不安穩。”
竹息倒了一盞茶遞過去,又換了條鬆軟的帕子給朱成璧,輕輕道:“倒不如請了樑太醫爲娘娘治幾副安神湯來。”
朱成璧眉心微蹙,擺擺手道:“不用,明日皇上與舒貴妃就要去桐花臺了,我這個時候喚了太醫,倒叫下面的人以爲我是爲了舒貴妃睡不安穩呢。”
竹息沉默片刻,忍不住抱怨道:“皇上也是越發的糊塗了,成日裡在關雎宮便也罷了,連中秋之夜也要與舒貴妃一起去桐花臺,這六宮嬪妃的怨氣積攢下來,倒要娘娘操心。”
朱成璧責備地看了竹息一眼:“這樣的話出了含章宮可不能亂說,沒得讓有心之人聽了去!”
竹息忙道一聲不敢,只是嘆口氣道:“舒貴妃也該知道集寵於一身便是集怨於一身的道理,怎的也不勸說皇上幾句。”竹息覷一眼朱成璧,輕輕道,“或許,是她自己想這樣做,好爲太子之位爭取籌碼呢?”
朱成璧沉思片刻,冷冷道:“舒貴妃雖不是這樣的人,但就怕某些人有心攛掇了她有這樣的念頭罷了。”
竹息心下一動:“娘娘是說阮延年?”
朱成璧一點一點撫平錦被的褶皺:“不論是誰,只要擋了本宮的路,本宮遇神殺神、遇鬼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