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瀟瀟已成殤(1)
壽安宮,溫禧太嬪猛地從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凝脂?凝脂!”
半晌,卻是沒有反應,殿中詭譎地沉靜着,死寂如深海懸冰。
溫禧太嬪皺一皺眉,掀開寶相花紋飾的帳幔,款款而出,轉眸間,卻見似有一個朦朧的人影在門外立着,不覺遲疑着走去,已是卯時了,殿外還是烏黑一片,這又是誰?
朱漆大門“吱呀”一聲推開,卻是一張慘白慘白的臉,雙目圓睜,滿滿的不可置信,剎那間,那人已是僵直地倒了下來,毫無生機的臉帶着冰寒的氣息撲向驚懼的溫禧太嬪。
溫禧太嬪嚇得魂飛魄散,只覺得喉嚨似乎被緊緊地扼住,雙目一翻,已經暈了過去。
“母后,凝脂的事情,還望母后明白示下!”朱宜修爲難地看了朱成璧一眼,絞着手中的蹙金散花帕子,“慎行司的人方纔已經來稟過了,凝脂中的是鶴頂紅,溫禧太嬪嚇得不輕,到現在還在牀上躺着。”
一旁的莊和太妃亦有幾分驚惶,死死按住胸口似有幾分不適:“太后娘娘,這凝脂是溫禧太嬪三年多前入宮時帶在身邊的,也算是尊貴,如今卻莫名其妙地中了鶴頂紅,嬪妾擔憂,怕是後宮裡頭有人意圖不軌……”
順陳太妃遲疑着道:“凝脂素來頗得溫禧太嬪信任,既沒得罪過什麼人,也沒犯過什麼錯兒,怎會被人害了呢!何況,這凝脂死了,又有什麼好處?”
朱宜修覷着朱成璧的神色,眉心微蹙:“兩位太妃娘娘,是否是凝脂自己有什麼想不開的?”
莊和太妃搖一搖頭,道:“怎會?都是太嬪身邊的人了,位份尊貴,哪有什麼事情是想不開的?”
朱成璧緊緊握着手,悄然以寬大的蝶袖遮住微微發顫的膝蓋,沉默不語,片刻只道:“我大周剛剛改元,出了這樣的事情既不吉利,傳出去也只會叫臣民們笑話,就當作是吃錯了東西處理了,再好好安慰她的家人便是。”
朱宜修點一點頭,望一眼身旁同樣泛着思索卻一聲不吭的端妃,沉聲道:“兒臣明白。但是,兒臣聽聞,這凝脂與夏是相好的,夏昨夜裡犯了事被攝政王就地正法,宮裡頭有些揣測,認爲凝脂是得罪了攝政王,故而被毒殺。”
朱成璧眼皮一跳,不覺緊緊握住手中的鬥彩茶盞:“宮人們以訛傳訛、亂嚼舌頭根子便也罷了,若是傳得離譜了,對攝政王聲譽亦是有損,堵住悠悠之口並不容易,宜修你好好斟酌着辦。”
朱宜修忙道:“兒臣明白,母后放心便是。”
朱成璧這才緩和了臉色:“若非身子轉好,今日哀家也不會叫你來說話,你處理事情妥帖,哀家自是信得過你,但萬事,總是腹中的龍嗣要緊,若有什麼事情料理不好,可以讓端妃幫忙,再不濟,莊和太妃在先帝一朝處理後宮事宜是慣熟了的,你也可以讓她幫襯着。”
朱宜修恭順地點一點頭,笑着向莊和太妃道:“若有要緊的事,宜修再向太妃娘娘請教,還望太妃娘娘不吝賜教。”
莊和太妃笑道:“若嫺妃娘娘有所需要,我這老婆子自會幫忙,自家人,談何賜教不賜教的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好了,哀家也乏了,都先下去吧。”
朱雀樓,顧九雷與一名青年男子相對而坐,桌上滿滿擺着的菜餚卻是一筷未動。
顧九雷端過青竹紋白瓷酒壺,爲那男子滿上酒杯,方低低道:“按照老師的吩咐,凝脂已經死了,話也帶到了冷宮,老師放心,流言傳播的速度最是快,要不了幾日,整個紫奧城都是沸沸揚揚的了。”
男子點一點頭,眼角似有凌冽的皺紋化開:“雖然不曾料到先死的會是夏,但你反應及時、做得亦是乾淨利落,只是樑太醫真的這麼輕鬆就落了套子?”
顧九雷微微一笑,舉起杯中甘冽的梨花白道:“樑太醫忠心於太后不假,但此時已非彼時,更何況他對嬌妻幼子視若珍寶、甚於自己的性命。”顧九雷壓低了聲音仿若閒話家常一般,“前頭,既然他能投靠了攝政王,眼下自然也會毒殺凝脂。”
男子望一眼顧九雷胸有成竹的模樣,緩緩道:“事到如今,其實你大可不必爲我辦事。他已是太醫院之首,你跟着他,自然是不會錯的。”
顧九雷沉聲道:“他雖然賞識學生、提拔學生,對學生有恩,但不過只是尋常的師生恩情。學生不會忘記,當年,學生孤苦無依、漂泊無定,是誰給了學生一口飯吃,學生被人污衊偷竊老師的醫書,又是誰相信學生、還肯教給學生醫術。學生成才,是老師的指點與提攜,學生再怎麼富貴,也斷斷不會是忘恩之人。”
男子頗爲動容,深深望住他:“好好做事,你必能成大器!”
儀元殿,御書房,玄凌正埋首書案,午後溫煦的日光錯漏着探入,在他身上有淺淺的光暈流轉。
朱宜修心裡輕嘆,所謂一國之君,亦是十分辛苦。
“你來了?”玄凌的聲音有幾分沉重,彷彿撥開了久久不曾尋覓到的書籍,卻猛然發覺沾染了一手的塵埃。
“聽聞皇上傳的午膳沒有吃,李長急得跟什麼似的,又不敢在皇上跟前多嘴,只好告訴了臣妾。”朱宜修微微一笑,從三色鏤花食盒裡取出一碟蜜汁菠蘿凍、一碟翡翠佛手酥、一碟芙蓉蝴蝶卷、一碟玲瓏玉豆糕,輕輕道,“這幾碟子點心,都是章德宮的小廚房做的,清淡可口,比御膳房好一些,皇上可要嚐嚐?”
玄凌接過朱宜修遞過的象牙銀箸,想一想,又是嘆氣,箸上的細銀鏈子微微顫動:“小宜,朕是不是很窩囊?”
朱宜修忙道:“怎麼會……”
“夏的事情,你也聽說了吧,攝政王如此目中無人,竟然當着朕的面殺了他!”玄凌怒不可遏,狠狠一掌拍在案上。
朱宜修低低嘆息:“攝政王的黨羽遍佈整個朝野,皇上還需忍耐。”
玄凌眸光微沉:“今日你去看過母后了嗎?母后身子如何?”
朱宜修怡然笑道:“母后身子好多了,只是尚需靜養幾日爲宜,皇上沒去頤寧宮麼?”
玄凌恍若未聞,蹙眉良久,眸中有幽暗的火苗暗生:“朕有心建立一支親兵隊,朕之前雖有夏等人,但並未建制,攝政王有金羽衛,朕就建立玉笛司,以玉笛音爲暗號,名爲朕的伴讀陪學,也能不讓攝政王起疑心。”
朱宜修微一沉吟,已然明白過來:“是了,皇上應該有自己的人,只是玉笛司實屬皇上心腹,且不可讓旁人知曉。”
玄凌點一點頭:“夏的弟弟夏刈亦是忠主之人,朕屬意於他統領玉笛司。”
朱宜修徐徐起身,身側的紅綠彩花鳥獸耳筒瓶裡有數捧紅梅,映着雪白透亮的琉璃長窗,似是冰雪世界裡那一抹欲燃的殷紅,有明媚的風姿。
朱宜修微微一笑:“皇上很喜歡紅梅呢!”
“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玄凌緩緩道,“朕偏愛梅花、玉蘭、菊花,是欣賞它們的獨立寒風之姿。”
朱宜修心中一動,曉得觸痛玄凌的心腸,他是先帝隆慶帝的第四子,本是天橫貴胄、巍峨玉山傾的男子,然而,先帝最最鍾愛的卻是六子玄清,玄凌再如何努力終究也不及玄清的恩寵與地位。聽聞,他去年的生日,玄清病着,先帝在關雎宮裡陪了整整一日;聽聞,先帝曾數次欲立玄清爲太子;更聽聞,先帝因爲玄凌怠誤學業,讓太后於暴雨天氣跪在含章宮門前直至暈厥,太后的膝蓋舊疾,便是這樣引起,每到陰雨天,總是疼得鑽心。
朱宜修低低一嘆,揚聲道:“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東坡居士的詞中,常能尋見儒、道、釋三家之思想,這首《紅梅》雖可視作是描述了居士清高而不孤介、傲岸而不怪異的品性,但臣妾卻有不同的看法。”
玄凌奇道:“小宜素來不喜在詩書詞賦上用心,怎的生出了旁的見解?”
朱宜修盈盈屈膝,笑若春花:“紅梅開得盛,臣妾特特尋了一些詩詞來讀,故而有些想法,皇上不笑話臣妾便是了。”
玄凌點一點頭:“無妨。”
“紅梅狀若桃花,但卻不見桃樹上應有的綠葉;紅梅形似杏花,而它的枝子又是青的。故而,東坡居士才提出‘不知梅格’,但臣妾恰恰認爲梅花貴在‘不知梅格’。”朱宜修眸光輕揚,徐徐而道,“春花燦爛,夏花旖旎,秋花高潔自賞,而唯有梅花疏朗,敢於在嚴冬時日綻放枝頭,不懼寒風,不畏冰雪,其實,若非是春、夏、秋三季的蓄勢待發,又怎能在冬日獨領風騷?”
玄凌似被觸動,凝眸於朱宜修姣好的面龐:“小宜的意思是?”
“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朱宜修斂衣下跪,“臣妾願意陪同皇上,用三年來讓世人‘不知梅格’,三年之後,世人皆會明白,普天之下,唯有天子,纔是最最尊貴的!”
玄凌伸手扶起朱宜修,似生出萬分感慨、千般動容:“有你在,朕最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