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轉眼已是四月。許是知曉婚期將近,日後難再與董佳佳相見,茉雅琪近來總愛往她的寢殿跑,常常相伴而眠。好在董佳佳早已過了侍寢的年紀,倒也樂得趁着這段日子,好好與女兒培養些感情。
只是每次看着茉雅琪,董佳佳總會忍不住感嘆歲月匆匆,那個當年剛被抱到自己身邊時,肉嘟嘟的小嬰兒,轉眼竟已到了要嫁人的年紀。雖說在她看來,這般年紀便出嫁終究是太早了些,可世事如此,她縱有萬般不捨,也終究是無可奈何。
這晚,茉雅琪又如約來到董佳佳的寢殿,母女二人又說了半宿的貼心話。
董佳佳將女兒輕輕摟在懷裡,指尖溫柔地拂過她的髮絲,柔聲問道:“前些日子你回了恭親王府,他們待你還好嗎?”
茉雅琪自小便入宮由董佳佳撫養,親生父親恭親王與她見面極少,唯有逢年過節方能得見,一年不過兩三回。如今她不日便要遠嫁蒙古,恭親王思女心切,前些日子特地向康熙請旨,讓她回府小住些時日,也好稍慰思念之情。
“阿瑪待我挺好的,還允我出府遊玩。府裡其他人也都對我畢恭畢敬,只是……我還是覺得宮裡更好。”茉雅琪往董佳佳懷裡又拱了拱,帶着幾分撒嬌的語氣道,“宮裡有額娘在,住得才舒心。”
董佳佳淺笑着搖頭,指尖在她發間輕輕一點:“你這孩子,都要嫁人了,還是這般孩子氣。”
“額娘,”茉雅琪忽然斂了笑意,語氣鄭重起來,往董佳佳懷裡又靠了靠,“我走了以後,您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長命百歲。”
董佳佳輕輕拍着她的背,溫聲道:“有你皇阿瑪在,我在這宮裡吃得好睡得好,能有什麼不好?該好好的是你纔對。“
她頓了頓,指尖在女兒頭上輕輕摩挲,將這些日子每晚都要叮嚀的話又細細囑咐一遍:“日後我不在你身邊,凡事一定要以自己爲先。與額駙相敬如賓便好,不必沉溺情愛;更不必爲了子嗣頻繁生育。你是我一手教養大的,什麼都不及你的性命金貴。記住,京城還有我時時念着你,萬事都要先顧着自己。咱們母女,總要都長命百歲纔好。“
茉雅琪並未顯露半分不耐煩,只是聲音裡帶上了些微哽咽,往董佳佳懷裡埋得更深些,悶聲應道:“我知道的,額娘放心,我不會像那些話本子裡寫的,爲了情愛就失了心智的。”
董佳佳聽得心頭一暖,欣慰地笑了笑。茉雅琪口中的話本子,原是她從前教導格格們時,常拿來作反面教材的。那時她便跟茉雅琪她們說過,那些癡男怨女的戲碼,不過是被迷了心竅、失了神智才做的蠢事,沒想到茉雅琪還記着。
董佳佳如今雖不敢斷言茉雅琪她們對男女情愛全無嚮往,但至少遇事時能多幾分思量,不至於輕易跌入那些愛恨糾纏裡去,這般想來,便覺安心了許多。
話匣子一旦打開便收不住了。董佳佳接着絮絮叮囑:“到了科爾沁,可別忘了常給你阿瑪和皇阿瑪寫信,至少一月一封纔好。你阿瑪與皇阿瑪膝下兒女多,你多在信裡說說對他們的牽掛,他們才知你心裡念着他們。有來有往,方是父女長久相處的道理,他們最看重這個,你千萬莫忘了。你遠在他鄉,真若出了什麼事,我鞭長莫及,唯有你阿瑪和皇阿瑪,纔是你在那邊最大的倚靠,明白嗎?”她說着低頭看向懷中的茉雅琪,語氣裡滿是語重心長。
“女兒明白了,額娘。”茉雅琪連忙應道,聲音帶着幾分篤定,“我本就念着阿瑪和皇阿瑪,日後定會常寄信問安的。何況還要給額娘您寫信呢,斷斷不會忘了他們的,您放心便是。”
“還有,你身邊那些個愛倚老賣老的乳母嬤嬤,我已經敲打整治過了,斷不會再讓她們跟着你嫁過去。”董佳佳繼續說着近來的安排,語氣裡帶着幾分審慎,“至於補上的人,我已讓董佳一族挑了幾個妥帖的管事嬤嬤,早些年我也讓他們連同醫女和武婢一併培養好了,也跟皇上請了旨,讓她們編入你的陪嫁隊伍。”
她頓了頓,放緩了聲音:“只是她們的家人,我暫且留在京城照看。等過了五年,你再放她們回京城與家人團聚。若是這期間她們能盡心爲你效力,你用得順手,我也可以派人將她們的家眷送去那邊……”
說這些時,董佳佳的目光落在女兒臉上,滿是盼着她能懂這份周全與苦心的期許。
“謝謝額娘,額娘做主便是,女兒知道額娘從不會害我。”茉雅琪仰起臉,眼裡亮晶晶的,滿是孺慕之情望着董佳佳。
見女兒毫無反駁,顯然是懂了自己的深意,董佳佳心中一陣熨帖,溫笑着解釋:“你是我一手養大的,我是你額娘,怎會害你?只是你如今威嚴尚淺,我怕那些底下人膽大包天,暗中作祟,生出奴大欺主的事端來。爲了你好,這些事我不得不多盤算幾分。”
“嗯嗯,額娘想得這般周全,女兒能得額娘如此疼護,真是天大的福氣。”茉雅琪由衷感嘆道。
“你明白就好。”董佳佳輕輕拍着她的背,語氣裡滿是懇切,“真盼着你離了我,也能一生平安順遂,莫要落得恪純公主那般,晚年淒涼。”
董佳佳口中的恪純公主,原是順治帝的妹妹、康熙帝的姑母,當年嫁與三藩之一吳三桂之子吳應熊爲妻。後來三藩之亂起,她的丈夫與兒子皆被康熙下旨絞殺,如今被幽禁在公主府中,精神早已失常,瘋瘋癲癲不成樣子。
這位公主的事,還是董佳佳穿來之後才知曉的。從前她看的那些宮鬥小說,或是網上了解的,多是些有名嬪妃的經歷,鮮少提及公主們,董佳佳比較瞭解也就是宜妃撫養的、郭絡羅貴人生的五格格,日後的海蚌公主,恪靖公主。
正因瞭解的少,看到公主們如此身不由人,她才更要時時提醒茉雅琪,實在是茉雅琪的額駙處境,與那位公主當年頗有幾分相似。雖說她隱約記得,茉雅琪在公主中算是活得長久的,但活得久未必活得好。
尤其她曾細究過那位額駙的底細,他是繼室所生,出身本就不低,上頭還有兩位原配所出、年長許多的兄長。如今娶了茉雅琪,得了這份助力,日後在爵位爭奪中,定然會有一席之地。這般境況,怎能不讓她多幾分憂心?
“不會的額娘,我嫁去的是科爾沁,斷不會出這種事的。”茉雅琪輕聲寬慰着。
“我知道科爾沁效忠大清,自然不會有三藩之亂那般禍事。”董佳佳卻搖了頭,語氣陡然沉了幾分,“可我怕的是,科爾沁的爭權奪利,未必就比這京城差。你萬萬不可掉以輕心,真要動了手,就得乾脆利落,不留半分後患。你若是心慈手軟,便去同我派去的嬤嬤商量,她自會爲你安排周全。切記不可婦人之仁,懂嗎?”
說到此處,她狠了狠心,眼底掠過一絲少見的厲色,非要逼着茉雅琪應下不可。她何嘗願意讓女兒沾這些陰私算計?可日後茉雅琪終究要自己立住腳跟,她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總得讓她明白,若要爭,便得下死手,稍有姑息,最後害的只會是自己。
“你不必怕。”董佳佳又緩了緩語氣,帶着幾分兜底的決絕,“真到了那一步,主意是我出的,手是我讓人動的,要損陰德也損在我身上,你只管安心。”
“額娘放心,女兒都曉得的。斷不會心慈手軟,落得那般境地。”茉雅琪語氣堅定,向董佳佳信誓旦旦地保證道。
“嗯,知道就好。”董佳佳微微頷首,隨後又細細跟她講起嫁妝的配置,以及陪嫁人員性格以及各自掌握的技能,從格蘭珠她們經手的嫁妝,到陪嫁每個人手裡能調動的力量,都一一說得分明,務必讓茉雅琪對自己出嫁時的人手與物件,有個清清楚楚的底。
茉雅琪聽着聽着,便在董佳佳如老母親般絮絮的叮囑中,迷迷糊糊睡了過去。董佳佳一時未曾察覺,仍自顧自地說着貼心話。直到說完了,見懷裡的人毫無反應,才猛然回過神來。
她細細端詳着養了十數年的女兒,心頭那股擔憂仍未散去。只是她清楚,能做的自己都已做到了極致,剩下的,便只能看茉雅琪自己的造化了。她雖不曾明着教女兒要牢牢攥住權力,卻也爲她們打下了紮實的根基,在她膝下的幾位格格,都被要求習武、騎馬以強身健體;至於女紅、琴棋書畫這些時代女子的必修課,她只要求她們略通即可,從不強求精通。是以茉雅琪她們身上,總帶着幾分大清未入關前滿族姑奶奶們的英姿颯爽,絲毫不遜色於男子。太皇太后在世時,也曾多次誇她教得好。
再加上她常年讓養生嬤嬤爲格格們調理身子,說句不誇張的,只要她們能看得開,不出意外,憑着這身底子,定能像康熙的好聖孫乾隆那般,熬得過一代又一代人,至少能在她之後才離世,而不會像她前世瞭解到的,絕大多數撫蒙的大清公主都英年早逝,讓她落得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境地。
思緒翻涌不息,可董佳佳望着茉雅琪恬靜的睡顏,那顆懸着的心終究慢慢沉定下來。她最後緊了緊手臂,將女兒更牢地摟在懷裡,伴着這份安穩,一同沉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