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頓了頓, 語氣忽而哽咽,狗剩的心就開始難受,想讓她別說了, 可是他的腦子慢, 嘴巴更慢。
阮玉勉強笑了笑, 低頭:“爹早前就說大勝哥是個好人, 否則也不能將我託付給大勝哥。這一路, 我不知咱們是誰帶着誰,我只知,大勝哥對我無微不至, 有一口水,也得讓我先喝着。我更知, 爲了怕我不告而別, 你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玉兒妹妹, 其實我……”
阮玉搖頭:“如今咱們流落到這,誰也不知道以後會怎樣。我雖說得好聽, 其實這心裡……”
她停頓了很久,狗剩看着她,等着她掙扎。
“不管怎樣,自我來到這,爹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 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他走了, 我以爲我將孤身一人, 那陣子真是……”
她吸了吸鼻子:“然而上天還是可憐我的, 它又賜給我個親人。”
忽的一笑, 仿若一支被壓低的梨花驀地彈起,露珠飛濺, 點點晶瑩。
狗剩看得呆住,早已忘記了這段話裡有他聽得彆扭也琢磨不透的地方。
“大勝哥,早前,他……跟你結拜兄弟,稱你爲大哥,其實真正該管你叫大哥的人是我啊。”她帶了點撒嬌的語氣,配着微重的鼻音,格外讓人心疼:“所以今天,咱們也來結拜。我現在一無所有,以後可能還會拖累大哥,大哥……不會嫌棄吧?”
結……結拜?難道不是拜堂?差一個字,差上十萬八千里啊。
狗剩要反對。
可是阮玉已轉向他,盛意拳拳:“大哥,阮玉今日同你結拜爲兄妹。不求同生共死,只阮玉在世一日,便對大哥以兄長相待,敬之重之親之愛之。我們不是血親,但勝似血親!”
說着,也不知打哪變出把小刀,狗剩尚來不及阻攔,那結了薄繭的指尖便破了道口子,血霎時就冒了出來。
“你……”
然而此刻,他還能說什麼?
他再笨,也知阮玉定是覺察到了他的心意,以這種法子迫他退步。
他不想退。
此刻,若是他表白?是不是還有一線生機?
此刻,他若再不說,他可能就再也沒有,再也沒有……
可是他看着阮玉冒血的指尖,牙越咬越緊,突然搶過阮玉手中的小刀,往自己指上一劃。
鮮血汩汩而出,正如他心裡似乎註定不該有的情愫,或流淌,或掩埋,終於漸漸消沒了蹤跡。
他就這樣盯着不斷涌動的血,看着它們落在衣衫,落進泥土,暈染開一朵又一朵的深色小花。
阮玉心頭一跳,立即喚了聲:“大哥!”
狗剩擡頭,勉強衝她笑了笑,然後同她一樣,將指尖血滴在盛了水的碗中。
兩道紅色匯合,蜿蜒,試探的,待頭與頭碰到了一起,終於義無反顧的融合了。
阮玉聽到他的齒關咯咯作響,心裡不好受,想要安慰,又不知該說什麼:“大哥,其實我……”
“妹子!”狗剩突然衝她一笑,雖然笑的很難看:“很小的時候,我就希望能有個妹妹,當時瞧着鄰居家兄弟姐妹成羣,我羨慕極了。本以爲這輩子就老哥兒一個,不想一把年紀了,倒得了個妹子……”
阮玉看着他微紅的眼角,眼睛也不禁溼潤了:“大哥……”
“哈哈,妹子……”狗剩拍着她的肩膀,誇張大笑。
阮玉正打算說點什麼,外面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也不知是慌亂還是驚喜的聲音一併傳來:“興明軍攻克京城了,啓帝帶着金銀逃跑了……”
什麼?
阮玉腦子一空,霎時站起。
風颳過樹梢,將枯乾的葉子吹得嗡嗡作響。
阮玉的耳朵也嗡嗡的,只不斷迴響着……興明軍攻克京城了,啓帝帶着金銀逃跑了……興明軍攻克京城了,啓帝帶着金銀逃跑了……
她忽然一個轉身。
狗剩急忙將她攔住,可是這個一向溫順的人此刻力氣大得驚人,還對他用起了招數,以致他差點招架不住。
門外依舊有人跑來跑去,喜訊頻傳,甚至有人放起了鞭炮,而保皇一派則破口大罵,狗剩不得不衝着她的耳朵怒吼:“冷靜些,可能都是假消息……”
“不會的,不會的……”阮玉連連搖頭,不斷的重複這幾個字。
“怎麼不會?上回還傳言他死了,你也信?”
阮玉如同遭逢晴天霹靂,不可置信的看他,然而目光遊移,根本沒有焦距。
上回,上回……
還是在一個月前,大家都準備過年了,突然傳來個消息,說前明皇子朱驍陣前中箭,一命嗚呼。
當時她正在洗衣服。
爲了隱藏身份,她不敢暴露任何一點有關於自己的蛛絲馬跡,雖然這樣可能會給朱驍提醒,然而更有可能令危險上門。爲了活下去,爲了等到跟他重逢的那天,她不敢冒半分風險。
所以她選擇了以她的能力可以做的,也是這個時空的貧家婦女常乾的活——洗衣服。
因爲她是外來的,對人宣稱是在逃難,人又生得出彩,所以村裡雖然不需要洗衣娘,但也給她提供些活計,她就靠這個換幾個銅錢,用以度日。
由於經常泡在冷水裡,手很快糙了,還裂了口子,口子好了便結了繭子,然後繼續裂,繼續結繭子。她覺得這樣也好,就跟戴了副手套似的,還對衝着她的手愁眉苦臉的狗剩笑稱這是鐵砂掌。
於是那一刻,鐵砂掌不停的揉搓着一件衣服,只可一個部位揉搓。
衣服破了,手便在搓板上上下滑動,磨出了血竟不知。
狗剩進門,見她這個樣子,急忙上前將那雙手解救出來,她還在笑:“他們說人死了,真是可笑。自打亂起來,荒信有多少?今兒死了,明兒卻在別的地方冒出來了。你說是不是?”
狗剩哪敢說“不是”?只一邊給她包紮,一邊怒罵那些人胡說八道,是王八羔子。
她就笑,喜洋洋的樣子,晚上也不睡,就在窗跟前坐着往外望。
直到第七天頭上,另有消息傳來,有說朱驍中箭但人未死,被將士們搶回去救了,還有說中箭者另有其人,是軍中大將,不過也姓朱,結果被人誤傳爲朱驍。
狗剩偷看阮玉。
她依然在笑,不過笑意漸漸斂了,只脣角抽動。
狗剩急忙躲出去,然後便聽見屋裡傳出壓抑的哭聲。
他背靠着牆,看着從口中出來的霧氣在眼前顫抖,也伸出袖子,狠狠抹了把眼睛。
又忐忑了幾日,直到外面又傳來朱驍在哪哪打了勝仗,殲敵多少,又收繳多少錢糧,收編多少軍隊,還來了次閱兵,消息方算確定了。
而此刻,狗剩拼命的搖晃阮玉:“醒醒,醒醒,他還活着,他一切都好,他現在就要來接你了。你醒醒,醒醒……”
阮玉的目光終於定在他臉上,忽的麪皮兒一抽,放聲大哭起來。
她哭得撕心裂肺,想要咬住嘴脣止住哭聲,卻只將嘴脣咬得鮮血淋漓,看得人心驚肉跳。
這幾個月來,她雖是安安靜靜,按部就班,但活得像行屍走肉,狗剩一直擔心着,此刻卻鬆了口氣,拍着她的背,含淚安慰:“沒事了,沒事了,咱們先待幾日,待消息確定了,我陪你回去!”
阮玉哭聲一滯,隔着淚望他,忽然撲進他懷裡:“大哥!”
——————————
消息果然反覆。
шшш ▪ttκan ▪¢O
一忽是朱驍帶兵進了京城,一忽是另一個將領率先攻克;一忽是啓帝逃了,一忽是皇上被俘,一忽又是啓帝虛張聲勢,誘興明軍入甕,然後痛擊,一忽又變作了興明軍內訌,朱驍陷入險境,一忽再是京城遇陷一事是有人放出的假消息,甚至是一個說書先生編的故事,而那人已被腰斬於市。一忽又說興明軍出了叛徒,導致興明軍損失慘重,又遭遇啓帝打邊防調來的兵馬,結果腹背受敵。還有說興明軍定計,爲了速戰速決,着人假意押送朱驍入京獻給啓帝,原本是想效仿荊軻刺秦,卻不想有人臨陣倒戈,朱驍入獄……
阮玉再次恢復了沉默不語,狗剩以爲她終於冷靜了,卻不想她一邊沉默,一邊無聲無息的打好了包袱,還準備了乾糧。
狗剩忍不住了:“我勸你還是好好想想。那些消息是真是假且不論,你只想啓帝多大的本事,整個大盛有多少兵力,他怎麼就能這麼快打回去?”
阮玉頭不擡眼不睜,將饅頭裹在油紙裡:“當年前明也有不少兵力,不是也沒擋住啓帝?”
狗剩語塞:“那怎麼一樣?啓帝當年是大將軍,帶兵幾十萬,打過數不清的仗?可他呢?他只是個富家子,每日裡好吃好喝,作作詩,玩玩古董,怎麼會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