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貧民入關
扶蘇對田安的過去很好奇,華陽太后還在世的時候,他老人家就在高泉宮了,在扶蘇的印象裡,田安從未說過他更久以前的,譬如說他與辛勝將軍是在什麼時候相識的。
每當問起他老人家的過往,這位老人家都只會說以前在高泉宮的過往,而不會說他年輕時的那些事。
自記事起,在扶蘇的印象裡,這位老人家在宮裡就一直是白髮蒼蒼的樣子。
扶蘇擱下手中的書,狐疑地看着兩位老人家的背影,隨後又收回目光,繼續處置着眼前的事。
當鞭笞結束之後,今天的工事又繼續開始了。
不論是章邯將軍也好,還是辛勝將軍,他們都是軍中將領,軍令不嚴,不能治軍。
所以,兩人維持秩序的手段大抵是一樣的。
相較於老將軍的治軍方法,其實田安的手段亦不錯,他老人家想要知道司馬欣的近況也很容易,會有人親自把消息送過來。
思慮完這些,扶蘇提筆端坐,需要將明天修繕工事的情況寫好,上報給丞相。
當初修建咸陽橋,也不過幾百民夫。
扶蘇神色嚴峻,可眼前卻有三萬餘人,分工,管理,後勤都是極其繁重的工作。
爲此,扶蘇想起了當初丞相的安排。
一直到了夜裡,勞作了一天的民夫都休息了,尤其是那些睡在木棚下的民夫們,他們的鼾聲此起彼伏。
扶蘇走在剛挖出來的河渠邊,心中正在思量着當初丞相說過的話語,蓄養賓客。
如果公子扶蘇像當年的呂不韋那樣,能夠養三千門客來協助,說不定此刻修這條渠都不用親力親爲了。
民夫一多,工作就會顯得很繁重,這個時候纔想到真的很缺人手。
扶蘇蹙眉思考着,站在月光下說不定此刻的丞相也很着急,他多半也想到了如今的公子扶蘇需要人手。
聽到有腳步聲由遠而近,扶蘇擡眼看去見到了同樣正在巡視的老將軍辛勝。
辛勝走上前道:“公子。”
扶蘇道:“有勞老將軍了。”
“無妨,都是末將職責所在。”
“扶蘇還要多向老將軍學治軍之道。”
辛勝笑呵呵道:“學治軍當該找王翦,末將這點本事算不得什麼,不過是幾萬民夫而已,當年老夫帶過十幾萬兵馬,就這點民夫對末將來說倒也不是難事。”
“老將軍是否在以前就與田安相識?”
“嗯。”
辛勝頷首道:“那是在攻打燕國的時候,田安幫着給軍中運送糧草,末將就與他相識了……”
扶蘇在河渠邊的火堆旁坐下來,藉着火堆取暖,再讓田安將水煮上。
老將軍講述以前的事時,田安一邊扯着面,正在準備晚上的飯食。
扶蘇注意到田安神色比以往更凝重了一些,大概是擔心辛勝會說不該說的話?
不多時一碗麪條就煮好了,扶蘇吃着麪條,依舊聽着老將軍的講述。
那是發生在荊軻刺秦王之後的事,辛勝跟着王翦征討燕國,後來因後方的糧草不濟,後來田安拿出了十萬石糧草交給了辛勝,兩人就此相識了。
在講述過程,辛勝並不知道田安是從何處拿來的十萬石糧草。
講述結束了,辛勝痛快地吃着麪條。
扶蘇思考着老將軍的話語,又看了看站在邊上面帶笑容的田安。
田安當然忠心的,且能力亦很強。
扶蘇坐在一旁,看着火堆思考着,老將軍說的事蹟中有很多值得細究的地方,爲什麼田安會突然出現在燕地?
又爲什麼田安一個內侍能夠將十萬石糧草運送到了燕地?
這裡面有很嚴重的漏洞。
扶蘇看了看身側的老將軍,再看身側面帶微笑的田安,此刻他正擡頭注視着月亮。
扶蘇忽然道:“田安,祖奶奶的身後事,一直都是你在打理嗎?”
田安緩緩點頭。
扶蘇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就此離開了。
火堆邊,辛勝還在吃着麪條,他看了眼走遠的背影,低聲道:“公子當真看出來了?”
田安道:“公子是一個聰慧至極的孩子。”
“那……”
“老將軍放心,等我真的老到了不能照顧公子,我會將華陽太后留下的一切,交給公子的。”
辛勝頷首,道:“這位公子太厲害了。”
一位能夠觀察細緻入微的繼承人,這對所有臣子來說都是壓力巨大的。
尤其是這個繼承人能夠通過細緻入微的細節,觀察到對方是否在說謊,是否在隱瞞。
你很難在這種掌權人面前僞裝自己。
換言之,你根本無法僞裝,掌權者會將你一切僞裝撕開,然後譏諷你。
成爲這種人的臣子,壓力會十分巨大。
可是辛勝心中又莫名升騰起一些悲哀,這悲哀並不是他覺得自己老了,他反倒慶幸自己老了。
讓他悲哀的是這種君王是不會有朋友,也不會有知己,他多半是孤苦一生。
因世人渾噩時,唯獨他是清醒的。
他擔心公子扶蘇,在將來孤苦一生。
“你早就看出來了?”
“當年公子還小,公子還不滿十歲就早慧得令人害怕,那時候的華陽太后就擔心公子會受迫害,因公子扶蘇太聰慧了,好就好在公子實在是太聰慧,這孩子十分謹慎,只會對老奴與華陽太后說真話。”
辛勝被一口面噎住了,拿起一碗湯灌入口中。
田安依舊仰望着,他好像看到了當年的景象。
那是在一個充滿陽光且溫暖的大殿內,公子扶蘇正在玩着他親手做出來的小推車,華陽太后站在陽光下,她坐在公子身邊穿着雍容華貴的衣裙,她伸手輕拍着公子的後背,儘管她飽受病痛折磨,可她與公子一起笑着。
這個畫面逐漸模糊,就連眼前的星空也開始模糊,田安這才發現自己又流淚了。
辛勝終於將噎着的食物都嚥了下去,他問道:“華陽太后給公子扶蘇留下了什麼?”
田安在冷空氣中呼出一口熱氣,道:“將來,老奴會將華陽太后留下來的所有,都交給公子的。”
華陽太后究竟給公子扶蘇留下了多少遺產?
如今可以確信的,且已經發生的,可以被人們議論的是,呂不韋的遺產都交給了公子扶蘇,除了三千門客被遣散了。
始皇帝都交給了公子扶蘇。
事涉當年秦宮的諸多隱秘,辛勝自覺自己與田安關係甚好,也不敢多問了。
哪怕田安肯多說,他有命聽嗎?
田安對始皇帝是十分忠心的,當年的秦王忙於國事,忙於征戰六國。
公子扶蘇自懂事以來幾乎就是田安與華陽太后養大的。
其實當年列國王侯誰家沒有產業?
當年魏國與秦國打了很多年,魏國公子在秦國就有產業,秦國在楚國也有產業。
華陽太后的富貴難道只是來自楚國後繼的供給嗎?還是秦王的賜予嗎?
這就像是列國公子或者王侯都在列國有各自的產業一樣,在秦一統六國之前,華陽太后在六國也是有產業的。
而且是太后的私產。
列國諸侯王的子嗣或者妻子,誰家有這麼幾樁私產,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那麼華陽太后的私產,到現在爲止,就一直在田安的手中。
並且華陽太后生前的私產,也都是由田安在打理。
那就說得通了,當年並不是田安從秦國帶着十萬石糧草去燕地的,而是那十萬石糧草本就在燕地,本就是華陽太后提前買下並且儲備的糧草。
田安只是將華陽太后準備的糧草拿了出來而已。
當年華陽太后連十萬石糧草都能拿出來,天知道這位太后還留了多少遺產,藏在六國的什麼地方。
翌日清晨,天還未完全亮,小吏來到了渠邊的小屋前,低聲道:“公子,丞相命臣來取河渠卷宗。” 呼喚完,這個小吏就站在門外。
良久,屋門打開了,扶蘇見到來人,又道:“稍等。”
那官吏就站在門外。
屋內,扶蘇將桌上的十餘卷竹簡都放入包袱中,這都是昨天所寫的,將其用包袱裹好,提了出去。
那小吏接過沉重的包袱,將其掛在馬背上,又翻身上馬回了咸陽城。
四周還顯得昏暗,只有屋邊的爐子正在燒着,那是田安在準備早食了,河渠邊三三兩兩的甲士已開始了巡視。
扶蘇拿起一旁的陶壺,水是溫熱的,洗了一把臉之後這才清醒很多。
在秦爲官有着嚴格的規則制度,所以扶蘇每天都要書寫河渠的修建情況,並且每天都要上報給丞相,沒有調令不能擅離職守。
就像是當初修咸陽橋,一定要守在橋邊等到橋修成了才能離開。
“公子,吃麪還是粥?”
“都可以。”
“公子今天又要忙碌,說不定要沿着河渠到處走動,那就吃麪,吃粥容易餓,不到午時多半就要沒力氣了。”
扶蘇頷首,示意他隨意安排。
不多時,遠處也升起了炊煙,那是婦人們正在給民夫們準備吃食。
半刻之後,田安就將麪條撈了出來,而後再放入一些薑絲,把麪條拌了拌。
再從一旁的爐子撈出一張餅,又撈出羊肉湯倒入麪碗中,端給了公子。
扶蘇接過碗筷,吃了兩口面,道:“有芹菜嗎?”
“有的。”田安將燙好的芹菜端上。
“你也吃吧。”
“哎。”
主僕兩人坐在屋前吃着。
扶蘇望着遠處的商顏山,問道:“種着的芹菜還有多少?”
田安道:“先前凍死了不少,暖和半月又長出了不少嫩芹菜,他們就送來給公子了。”
河渠邊傳來了一聲聲高喝,民夫們又開始開挖河渠了,隨後一車車的糧食從咸陽運送到了這裡。
而扶蘇也收到從咸陽送來的丞相回信。
信中的內容很簡單,在春耕之前挖通河渠灌溉田地,這萬頃田地能種出來多少糧食,關乎北方的形勢,好在南方的戰事有蜀中糧草。
扶蘇擱下這卷書信,神色多了幾分嚴峻。
關中半月沒有下雪了,對於北方來說也是如此。
蒙恬很擔憂北方的形勢。
因此,敬業渠沿線的糧食能否豐收,事關上郡人心。
扶蘇看完書信,目光又看向正在開挖的河渠。
辛勝提着一把長戈而來,笑道:“末將用不好公子的新兵器,末將善用長戈,可教公子。”
扶蘇道:“好,有勞老將軍了。”
河渠邊,扶蘇學着老將軍的動作舞動長戈,其實長戈的動作要領很簡單,只要你力氣足夠大,就能先一步砍倒對面。
扶蘇向下一劈,長戈重重砸在地上,地上就砸出了一個小坑洞。
寒風吹過時,扶蘇感受到了後背的汗水。
辛勝道:“末將還要看管河渠建設,今日就到此爲止?”
“謝老將軍指點。”
長戈很重,扶蘇覺得明天一早醒來,自己的胳膊多半會痠痛,又活動了一番肩膀,開始了今天的工作。
扶蘇一手拿着書卷,一手提着筆做着記錄,運土多少人,挖井多少人,挖渠又多少人。
又有快馬而來,來人遞上了一卷竹簡,道:“公子,這是張御史讓臣送來的。”
扶蘇接過竹簡打開一看,這上面有不少記錄,老師張蒼覺得距離敬業渠開鑿完成,最少還需六個月,如果日夜開挖也需要四個月。
收到了老師的竹簡,扶蘇看向遠處的田地,雖說還未到春耕時節,如今的時節依舊是寒冬,可已有人在田地裡翻土了。
扶蘇對身側的田安吩咐道:“讓章邯帶兩千人來此地馳援河渠開挖。”
想了片刻,扶蘇又道:“命章邯督建臨晉縣河渠開挖事宜,替換御史張蒼,命張蒼現在就去遷民入關。”
敬業渠的開挖還在進行着,從一開始三萬人,前後幾次徵調民夫又擴增到了五萬人。
五萬農民正在三百里地的河渠上開挖着,他們一次次揮動着手中木鋤頭,他們將一筐筐的土從豎井拉出來。
一個月過去了,敬業渠還在挖着,如今正值關中的二月,天氣乍暖還寒,晝夜的溫差很大,早晨的人們還穿着厚實的衣裳。
今天早晨,司馬欣早早睡醒,他嘴裡哼唱着不知名的調子,打開了羊圈讓羊羣出來,現在已有了綠草,放羊出來讓它們活動活動,這些羊窩冬的時候也一直在羊圈裡。
而後司馬欣又拿出了不少草料,走向縣府的另一側,這裡是縣府的馬廄,養着三匹戰馬,這戰馬是在必要時用的,用來傳遞急報,或者是拉馬車用。
平日裡,馬匹就養在這裡,倒也用不着。
忙完這些,司馬欣又在冷風中呼出一口熱氣,又將縣府內的地掃了掃,而後打開門,走到一條小河邊,伸手撈了一些水,拍在臉上。
空氣很冷,濃霧依舊在,河水正在冒着熱氣。
“縣丞,縣丞!”縣裡嗇夫一路跑來,道:“東面來了好多人。”
聞言,司馬欣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水,一路順着小河跑去,跑了一段路之後就到了黃河邊,就在黃河邊,他見到了一隊隊的人在兵馬的護送下,從函谷關方向而來。
“縣丞,他們這是……”
司馬欣道:“遷民了。”
嗇夫一臉震驚。
遷民這種事對司馬欣來說不算陌生,甚至還能說這很常見。
近年來,遷民次數也很多,司馬欣並不覺得陌生。
現在公子扶蘇正在主持河渠修建,大片的田地需要開墾,遷來的這些人家就是人力,有了人力就能開墾田地,遷入關中之民都能得到開墾出來的糧食,至少他們都會有田種。
司馬欣一直守在寧秦縣的要道口,看着這支冗長的隊伍,而且他發現這些人多數都是貧民。
冗長的隊伍一眼看不到盡頭,從早晨到傍晚,這條隊伍依舊再從函谷關走來,整整一天了,這隊伍竟然都還沒走完。
處於函谷關後方的各縣都緊張了起來,當年他們也看過這樣的場面,那是當年秦國東出的時候,只不過那時候與現在是相反的,當年是連綿不絕的秦軍走出函谷關,隊伍長的走了幾天幾夜都沒有走完。
現在,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是哪路大軍打進了函谷關,這能不讓人緊張嗎?
之後的幾天,每天早晨都會有一隊隊的貧民從函谷關走向關中,而且持續了十餘天。
嗇夫低聲問道:“縣丞,怎麼還有這麼多人?”
司馬欣每天都會稍稍數一數,算一算,到現在他大概推算了一番,有近五萬人入關了。
“縣丞?”
身側嗇夫又呼喚了一聲,司馬欣回道:“這張蒼從哪裡找了這麼多的貧民?”
見縣丞答非所問,嗇夫也識趣地蹲在一旁,不言語了。
眼前的這些人都是貧民,他們有的穿着草鞋,有的甚至連草鞋都沒有,還有的衣不蔽體。
看得久了,司馬欣也理解,他知道張蒼爲什麼遷這麼多的貧民入關。
因張蒼是荀子弟子,司馬欣也讀過荀子的典籍,身爲櫟陽人,司馬欣也常聽說有關李斯的舉措。
正因李斯是法家,張蒼又師承荀子,所以纔會選擇遷貧民入關,他們深知只有貧民才能更好地開墾田地,願意爲大秦效力。
至於那些富戶,哪怕是中等民戶,張蒼根本就沒有考慮過。
當年,呂不韋主持編寫的呂氏春秋有言:夫以湯止沸,沸愈不止,去其火則止矣,是爲釜底抽薪。
司馬欣想到富戶與平民的關係,又想到了呂氏春秋,覺得那呂不韋似乎陰魂不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