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看似很平靜,偏偏是本該最無事發生的窩冬時節,卻說起了泰山封禪。
扶蘇知道,當齊魯博士說起了當年在泰山封禪的周天子,李斯肯定也會向始皇帝請命泰山封禪。
但換言之,想要讓天下知道天命更替,告訴天下人,周天子的時代結束了,始皇帝去封禪泰山李斯一定是支持的。
再者,其中肯定也有李斯與齊魯博士之間的爭鬥。
在扶蘇看來,齊魯博士入秦這麼多年,始皇帝與李斯對那些人的耐心說不定也快耗盡了。
今年冬季事多,這個多事之冬又發現了徐福,他原名徐市,徐市的星象與潮汐規律的卷宗並沒有引起丞相李斯的注意。
在扶蘇看來,如果他直接說海外有仙山,仙山上有仙人,仙人能賜長生,說不定就會直接引起丞相的注意了。
扶蘇正思量着,就有人來稟報,說是始皇帝想去雍城走走,在來年農禮之前就回來,請公子守備咸陽,由丞相李斯與公子扶蘇共理國事。
來人稟報完始皇帝的詔命,就離開了。
兩天後,父皇真的離開了咸陽,在王賁與馮去疾的陪同下,要去雍城看看。
扶蘇與李斯在咸陽城外,送別了護送的隊伍。
李斯道:“公子讓都水長去了隴西郡,昨夜在章臺宮,還說起想去西北邊防看看。”
“如此說來,父皇還會晚幾天回來?”
李斯道:“前後也就多個三五天,不影響來年的農禮。”
大秦公子與當今丞相走回咸陽城。
眼前的街道已被肅清,眼下街道上兩側站着甲士,顯得街道也寬敞了許多。
扶蘇也能感受到,兩側的民居中,有不少人在往外看着,似乎有人在觀察自己這位公子。
按照李斯所言,父皇去一趟雍城多半是爲了今年的祭祖,順便再去西北邊防看看,這種新行爲更像是西巡,況且還有數萬兵馬護送。
“老師。”
“臣在。”
扶蘇道:“你說父皇此番西巡,是爲了看看西北邊防是否穩固,親自出行查問邊防,是因西戎與匈奴的戰事愈演愈烈,還是說父皇已決定將來的北伐匈奴。”
“臣不敢揣測。”
李斯當然不敢揣測了,不過扶蘇知道,始皇帝西巡之後,就是前往泰山封禪了。
扶蘇笑道:“無妨,老師不用緊張,我也是猜的。”
聽公子扶蘇也承認也在猜測始皇帝的心意。
李斯被公子的坦言與坦誠又被感動得笑了,心頭一鬆,長出一口氣,回道:“待來年農禮結束之後,再論吧。”
扶蘇頷首。
走入丞相府之後,李由就吩咐讓街道兩側的甲士紛紛散去,咸陽城又恢復了熱鬧,街道上也恢復了擁擠。
扶蘇走入丞相府內,開始處置今天的事。
李斯與張蒼正在看着各地送來的文書。
老太尉依舊在太尉府處置着軍中事宜。
而自己呢,王賁不在之後,身爲少府丞就要主持少府事宜,就比如說父皇去西北巡視邊防。
我這個大秦公子身爲少府丞,要解決一路上糧草供給的大事。
程邈如今少府任職御府令,可以幫忙打個下手。
父皇出行就是數萬兵馬護送,扶蘇查閱着各縣倉儲,可以確定的是父皇會在雍城祭祖,要在雍城停留幾天。
那麼這幾天扶蘇就有時間安排糧草事宜,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在始皇帝出行的路線上,佈置好糧草。
並且按照路線將每天的糧草提前佈置好,存放的地點不用太過精確,差個三五里地也無妨,糧草運送也不用太過提前,預備三五天後的糧草就可以了。
也就等着父皇行進了一天,抵達一個地點時,糧草就在那裡準備好了。
至於行進的路線與地點,好就好在護送的大將軍是自己的岳丈,給個書信就能提前知道了。
扶蘇覺得勉強可以應付,況且有了咸陽橋之後,糧草運送能夠更方便。
眼下,父皇剛離開咸陽,都還來得及。
扶蘇又想到糧草讓誰去護送?
少府令是可以選擇糧草運送的將領的,但少府令不在,這件事名正言順的就落在自己這個少府丞身上,並且扶蘇覺得沒人會反對。
章邯雖忠心,但他是郡守,如今只掌握了渭南的兵馬,而且那支兵馬只有百餘人。
李由在蜀中守了三年之久,雖說在外成家了,不過這人還是能刻苦,並且足夠有毅力且忠誠。
扶蘇還是有私心的,想要培養幾個心腹將軍。
那麼接下來,扶蘇覺得自己要做的事就很簡單了,讓程邈寫文書送去各縣劃撥糧草,讓李由拿着調令前往各縣調動兵馬與縣吏,將糧食運送到位,就可以了。
扶蘇查閱各縣如今的糧食儲備,好就好在這些年關中依舊豐收,對付這一次西巡還是足夠的。
直到黃昏時分,扶蘇已寫好了十餘份糧食劃撥的文書,交給了程邈。
翌日早晨,程邈帶着十餘卷文書來到了軍中。
李由就值守在咸陽城的東門前。
兩人談了幾句話,當看到程邈帶來的文書,李由道:“咸陽的糧倉充盈,可以先調動。”
程邈回道:“我與李校令同行。”
李由與程邈先是按照文書將從咸陽城調度了三萬石糧食,吩咐完這些,他們就去各縣調取糧草。
老芻是頻陽縣的一個老秦軍,年輕時就跟着王翦去打仗,後來他的兒子與孫子也跟着王翦打仗。
老芻本名是芻,年紀大了就被這裡的年輕人笑稱老芻。
芻本是寓意可靠的馬匹。
不論是當年行軍打仗跟着大軍奔波各地或者是現在,他都是一個很可靠的人。
當初在軍中,時常在王翦左右,出生入死多年。
現在年邁了,回到了縣裡成了一個老人。
六十餘歲的老人,還是縣裡較好的勞動力,老芻從軍中退下來之後,就在頻陽縣的陶坊做一個陶厲,是這裡的陶坊匠。
老秦軍有很多人在東出之後,就沒有機會回來,老秦軍是很苦的,老芻十七歲就開始出去打仗了,直到他與王翦一起從楚國回到了關中,老芻才覺得,他這個老秦軍的苦日子終於結束了。
現在來看,老芻每天在陶坊勞作與這裡的老婦人說着一些不太好聽的笑話,或者是看着玩鬧的孫子們一天天長大,老芻還會覺得自己很快活。得知咸陽來了調令,要來頻陽調取糧草,老芻聽幾個老婦人說起了這件事,他放下手中的陶罐,急匆匆走向了村口。
後方的幾個老婦人正在念叨着,這老芻一把年紀,咸陽的調令與他有什麼關係。
調取糧草除了縣令,肯定還要頻陽公出來的。
等鬚髮皆白的王翦從宅邸裡出來,就見到了老芻。
老芻站得筆直,他老人家的腰帶一直打着十分結實的結,穿着老舊的布鞋。
王翦道:“老兄弟啊,不打仗了,你不用來的。”
老芻還是道:“要是有什麼事,老芻可以給將軍搭把手。”
老芻稱呼王翦還是那句將軍,王翦自認打了一輩子的仗,但聽到老兄弟說一句將軍,王翦眼眶還是忍不住一紅。
當王翦走到了村口,一隊秦兵正在這裡將糧食裝車。
李由上前行禮道:“頻陽公。”
王翦笑呵呵道:“沒想到你也長這麼大了。”
李由本着公事公辦的嚴肅態度,道:“按照軍令,我要抽調平陽縣的三千石糧食。”
王翦道:“這兩年豐收,官倉的糧食都快放不下了,多拿一些走吧。”
李由頷首,但只是讓手下的人馬拿了三千石,而後去了下一個縣。
始皇帝前腳剛走,咸陽城的兵馬則奔走在各縣之間。
丞相府內,李斯自然是知道三年的南征給中原帶來了何等巨大的創傷,若不是有渭南的兩萬頃良田,恐怕始皇帝也不會繼續往北方增兵了。
今年中原各郡縣豐收之後,才覺得鬆了一口氣。
李斯看到了公子扶蘇遞來的西巡糧草的佈置,還是頗爲滿意的。
而且渭南調取的糧食是最多的。
扶蘇站在一旁又解釋道:“渭南郡的糧食產量很高。”
三天時間,公子扶蘇就爲始皇帝準備好了出行的糧草,這倒是讓李斯省了不少事。
或許換個人來做,應該也能達到這種成果。
不過李斯還是覺得,主要還是因公子扶蘇在關中的民望頗高,纔會這麼順利。
籌措好糧草之後,就剩下運送路線,這件事讓李由帶着兵馬沿途去佈置,餘下的都是執行力的事,程邈每天都會讓人快馬傳遞文書,詢問始皇帝的出行所在。
忙完眼前這些事,扶蘇終於可以好好看看,隴西的奏報。
在唐代隴西道又稱貢麥區,杜甫曾有詩:渭北春天樹,隴右麥糧豐。
說的就是隴西的麥子豐收,在後世的敦煌漢簡考古上,就有西漢時期種植冬小麥的記錄,那時稱爲宿麥。
也就有了後來的記載,得麥谷百萬餘斛,迫使羌人歸降。
包括後來的河湟谷地,當年的河湟高原也是麥子的豐收地。
當年的西漢農書《泛勝之書》有相關記載:冬雨雪止,以物輒藺麥上,掩其雪…立春後,土塊釋…麥根茂盛。
這就是西漢時期有關隴西冬小麥的記載。
所以呀,扶蘇一直覺得老祖宗很了不起。
在漢武帝建設河西四郡之後,也就是距離現在的八十年之後,隴西各地是有大規模種植冬小麥的記錄的。
都水長祿到了隴西郡,調查過有關記錄,在上邽縣的縣誌記錄中,曾經在秦昭襄王巡視長城時期,就有記錄過一種麥子,類似冬小麥,那時也只是記錄而已,沒有其他的卷宗記錄有相關的事。
直到看到都水長的翻閱縣誌卷宗得知,扶蘇才後知後覺的醒悟,難怪八十年後的漢武帝開闢河西走廊四郡之後,纔開始大規模種冬小麥,原來冬小麥最早的種植記錄來自西域。
種植冬小麥還需要特殊的農具,所開墾的田地需要犁得比尋常田地更深,現在引種冬小麥,說不定能趕在來年開春時節收穫。
扶蘇覺得想要實現糧食增長,在現有大秦的條件與卷宗所記錄的相關證據下,就需要有大膽猜想,大膽實踐,並且合理求證與謹慎總結的作風。
扶蘇一直記得,傳聞中的上邽有着隴上小江南的美名。
如今的上邽應該能更好纔對,那裡可以養活很多很多的人口,增強關中以西的實力。
關中需要有糧倉的壓艙石,當年都江堰開闢之後,之後的老秦人們認爲蜀中的稻米是關中的糧食壓艙石。
如今,龍首渠開闢之後,那兩萬頃田給關中再增加了一塊壓艙石。
現在扶蘇又想在上邽,再努力努力,哪怕收效會差一些,總要多嘗試的,誰還會嫌糧食少呢。
扶蘇想着自己比漢武帝才年長八十歲,相差這麼些年月而已,氣候差距應該也不會太大。
扶蘇寫了一道文書,讓人送去了上邽縣。
丞相府內,張蒼依舊自顧自地幫着丞相李斯處置國事,扶蘇低聲道:“老師?”
張蒼應道:“臣在。”
“節氣與曆法的事,老師查閱的如何了?”
張蒼不動聲色的在帛書的空白處寫一個字,這個字是俟。
俟是等待的意思的。
扶蘇瞭然,不再多言。
老師所說的等待也不知是多久,可能這事真的難住了老師,扶蘇本着以後再多問問打算,加上自學自解的態度與方式,心態十分平穩。
得到了上邽縣送來的奏報,對扶蘇來說這是一件極其高興,又值得慶祝的事,到了午時,當丞相府的官吏三三兩兩離開之後。
整個丞相府清淨了下來,丞相與廷尉也離開之後,這裡就剩下公子扶蘇與程邈,張蒼三人。
扶蘇讓田安帶來了午食,今天的午食不僅有餅,還有面條,還有一盆切好的羊肉。
羊肉切得很厚實,待田安也佈置好這裡的吃食之後,他也坐在一旁吃着。
四人吃得安靜,扶蘇道:“西戎的人口多嗎?”
聞言,程邈與張蒼齊齊一愣。
扶蘇又道:“隴西太需要人口了,戰爭除了掠奪土地與財寶,也需要掠奪人口。”
張蒼與程邈蹙眉正吃着餅,神色更凝重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