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聽着低下頭,安靜聽着。
老苣又道:“好在公子扶蘇是真想着我們的,不會只想着渭南,讓工匠挖了這條渠,今年有了這渠水,田地裡就不會荒着了,那公子扶蘇還說現在要分二十四節氣,還說現在這個時節是……”
老人家思量着,似乎一時間想不起來了。
程邈道:“公子扶蘇將一年的節氣分爲二十四個,現在是立夏時節。”
老人家笑着道:“以前縣裡教律時,也有立夏,本就有的立夏時節還要再添一個,人都繞暈了。”
秦律是有立夏時節,而且確認立夏的時日也是現在。
立夏之後,關中進入立夏時節之後,白晝就會變得漫長,而陽光久了萬物都會長得很快,正是萬物勃發生機的季節。
老苣又道:“自從公子扶蘇下了這二十四節氣令之後,各縣都把這二十四節氣拿出來,讓各家去念去學,說是學會了這些可以掌握農時,我打了半輩子的仗,種了一輩子的田,還分不清什麼時候種糧食,什麼時候收糧食嗎?”
“那些縣吏沒什麼本事,討好公子扶蘇倒是積極,別人不敢說縣府的人,我的三個兒子,五個孫子都在軍中,我不怕縣令。”
這關中的各縣縣令,也不會都像渭南那樣。
程邈知道公子有所失望,等這個老人家離開之後,行禮道:“公子其實已做的足夠好了。”
扶蘇道:“此地換個縣令吧。”
程邈頷首。
其實立夏時節是很好分辨的,在古時我們就是通過星象來確定立夏時節,北斗七星是指導農時最好的指示針。
只要善於觀察北斗七星,要確認立夏時節不難。
扶蘇一路巡視着河渠,正值農忙時節的,不少田地裡有勞作的人。
程邈跟在公子身後,放眼望去,關中平原上絕大多數的土地都種着小麥,其實公子也試着在關中種水稻,但南方的水稻並不適合在關中種植,而在渭北依舊是粟麥輪作,就算是渭南也沒有選擇種南方的稻米。
一眼望不到頭的麥子,光是看着就令人覺得幸福,誰能想到現在的秦人竟然會種這麼多的麥子。
可能是,如今的氣候更適合種麥子的,接連數年的麥子豐收,人們也越發喜愛餅食與麪食。
好像喜吃麥子的孩子也容易長得壯實,程邈注意到如今的關中少年,比以往更強壯了。
果然還是餅與面更養人,程邈心中這般認爲。
衆人正在走着,有一騎從直道上奔來,一路兒來還捲起了一大片的塵土。
等到了近前,這騎兵翻身下來,遞上一卷書道:“公子,前去支教的夫子,被人趕出來,引起了私鬥,已被拿下。”
扶蘇拿過這卷書,仔細看着。
程邈道:“公子,有些事不能一蹴而就,凡事要徐徐圖之。”
“爲何,明明是有利天下的事,我甚至不要他們任何的錢財與忠心,他們爲什麼還要阻撓支教呢?”
是呀,支教令是公子與丞相共同所擬的,支教的夫子都是無所求的,他們只想要教書,甚至不用他人給一口飯吃。
程邈站在公子身後,這依舊是列國舊勢力留下的桎梏,他們覺得他們的孩子一旦接受了支教,他們的孩子就會忠心大秦,甚至會給他們的孩子換了心。
當然,扶蘇也不是一個熱血的少年,人一旦活到了一定的年紀,遇事就會迅速地冷靜下來,並且分析這件事的利弊。
此事發生在楚地,就算是當初在東巡時,也能夠察覺到楚地的人有反秦的情緒。
而這件事發生在楚地的下相,下相是什麼地方,那是楚國貴族項氏的故鄉。
扶蘇心中暗道:呵呵,遠在楚地的項梁叔侄呀,你們是害怕了吧,你們越反對就說明你們越害怕,你們越害怕我就越要堅持。
見公子忽然又笑了,程邈又很疑惑,公子是在笑什麼。
扶蘇收起這卷書道:“無妨,讓支教的夫子繼續支教,避開楚地的幾個縣也沒事,只要從關中出去的學子能夠繼續支教就好,不要爲難各地的縣民。”
那傳令騎兵得到公子的吩咐,就回了咸陽去稟報丞相。
公子扶蘇主持國事很少被情緒左右,這是程邈十分佩服公子的原因之一。
對田安來說,公子行事向來如此,公子想要什麼人死,那有些人就一定會死。
咸陽城的丞相府內,李斯得到了送回來的消息,先是看了看剛從北地郡回來的吳公,又看了看帶話來的人,詢問道:“公子真是如此說的?”
“正是。”
李斯來回踱了幾步,道:“按照公子的吩咐去辦。”
“是。”
等人離開之後,李斯注意到右相馮去疾的目光,道:“怎麼?公子做的不對嗎?”
馮去疾道:“對,公子做的很對,支教令施行才第一年,難免有阻力。”
聽到公子平安回了宮的消息之後,馮去疾離開了咸陽城,一路前往咸陽城北郊的林光宮。
林光宮的大殿內,嬴政聽着馮去疾的稟報。
“看來扶蘇這一次又做對了?”
馮去疾行禮道:“丞相沒有多言。”
嬴政吃着甜瓜,看着眼前的棋盤,這半年間,清閒的時候這位皇帝喜歡下棋,也喜在北郊縱馬。
馮去疾正要行禮離開。
“朝中九卿中太僕令一職空缺多年,以前都是王賁在代太僕之職主持馬政,往後這大秦的太僕令該交予何人?”
“臣以爲可給予公子扶蘇。”
“這孩子身上的擔子會不會太多了?”
馮去疾行禮道:“公子扶蘇極善治理,馬政之策交由公子,於公子而言不過是順手施爲。”
嬴政點頭,“嗯,這半年間,扶蘇處置國事沒有絲毫差錯,朕都看在眼裡,就依你所言入秋之後讓扶蘇兼領太僕令。”
“臣領命。”
“把馮劫召來。”
“是。”
馮去疾每天都會來向始皇帝稟報咸陽的事,走出林光宮之後,就有人策馬離開去召見廷尉馮劫。
天色已入夜,馮去疾沒有坐車,而是走着,他想到了公子的所作所爲,皇帝與丞相李斯都想要改變這個天下,推行書同文,車同軌,讓天下臣民歸心,這是皇帝畢生的理想,也是李斯一輩子的追求。
公子扶蘇正在踐行的,正是始皇帝畢其一生都在追求的理想,也是李斯這一輩子都在奮鬥的目標。
李斯已是兩鬢斑白的年紀,或許再有幾年李斯也老了。
公子扶蘇是一個多好的孩子呀。
深夜時分的商顏山下,張蒼滿眼血絲的看着眼前的漿水,這漿水已凝固,他伸手從木板上撕下這一片淡黃的且粗糙如布的東西。
叔孫通端着一碗豆腐正在吃着,他瞧着這東西道:“這就是公子想要的?”
張蒼將其鋪開,拿起毛筆書隨便寫了幾筆,看着墨跡滲透,他道:“這就是紙?”
叔孫通神色凝重,看向那個池子,池子裡倒滿了漿水,還有人拿着木排,將漿水瀝出來,而後放在邊上晾嗮。
這東西也不是用來吃的糧食,還以爲張蒼要做像豆腐那樣的吃食,叔孫通還有些許失望。
這是張蒼從去年秋天一直忙到今年夏天的事,他說道:“公子曾說過,要想掌握禮教就要收天下書爲己用。”
山下的蛙鳴聲不斷,它們總是會徹夜叫個不停。
叔孫通道:“可是這天下的書,公子也沒全部收了,只能說公子收了幾次罷了。”
伏生反駁道:“重要的不是公子收了多少書,是公子收過書,有這個傳聞就足矣,至於別人怎麼想,無關緊要的。”
伏生會說話還是帶着鄉音,在關中生活這麼多年,絲毫沒有被關中話改變。
“公子還說,誰掌握了書的傳播,就掌握了學識的傳播。”張蒼高高地舉起這張紙,又道:“多晾一些,明天天亮時放在公子的面前。”
當天光初亮,有人騎着快馬離開了這個巨大的水磨作坊,朝着咸陽城而去。
扶蘇剛主持完廷議,已是午時,正在高泉宮用飯。
田安帶着包裹而來,道:“公子,這是渭南送來的。”
言罷,田安打開了包裹,其內就是厚厚一迭紙。
扶蘇拿起一張紙,這紙張顯得很厚,而且很粗糙,表面還有不少絨毛樣的纖維,不過這的確是可以用來書寫的紙張。
張蒼忙了半年,總算是做出了紙,雖說不是很完美,但能到這個地步也出乎預料了。
對別人來說,可能應該是一種不成型的布料?
但對扶蘇而言,這是一件能用來治理國家的利器。
“張蒼在做雕版了嗎?”
“回公子,渭南的木作坊做了不少。”
“他印的第一卷,是什麼書?”
“回公子,張蒼還未用過雕版。”
扶蘇低聲道:“如果父皇知道渭南印的第一卷書是秦律,父皇該會很高興的吧。”
田安道:“丞相也會高興的。”
扶蘇頷首道:“先將秦律印出來,製成一卷書獻給父皇一卷,再給老師一卷。”
“這就讓人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