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宮外,宮人們十分忙碌,一盆盆的菜餚端入殿中。
豆腐與餅可能也只是算前菜,之後的菜餚有肉也有餅,甚至還有面條與肉羹。
始皇帝吃了一張餅之後,繼續吃着豆腐燉糜子。
李斯拿着酒碗,說着近來咸陽城的趣事,扶蘇時而看向殿外,殿外的風雪依舊。
嬴政道:“扶蘇。”
聞言,原本與張蒼侃侃而談的李斯也停下了話語。
“兒臣在。”
“等雪後,你代朕去看望頻陽公。”
扶蘇道:“兒臣領命。”
嬴政緩緩點頭。
似乎又是不勝酒力,這位始皇帝又離開了大殿。
之後有內侍快步走到公子扶蘇身邊,低聲道:“公子,始皇帝已睡下了。”
扶蘇道:“嗯,照顧好父皇。”
內侍又行了一禮,而後告退離開。
言罷,扶蘇又端着酒碗道:“敬兩位老師。”
如今始皇帝不在章臺宮了,扶蘇陪着兩位老師飲酒。
正吃着,扶蘇道:“近來毛亨雖在潼關,但凡提起丞相,總要言語兩句。”
對此,李斯都已習慣了,他擺手道:“臣與毛亨有同門之誼,公子放心,臣斷不會與他計較。”
大秦的丞相招惹一些罵名其實也沒什麼。
言語間又有人走到了殿前,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吳公。
見到人來了,李斯就覺得今天的宴席也該結束了。
見李斯剛要扶着桌案站起身,扶蘇先一步站起來道:“丞相不用離宴。”
聞言,李斯又坐了下來。
當丞相的臉色因來人有了變化,張蒼則依舊低着頭吃着眼前的菜餚。
扶蘇道:“讓人入殿。”
吳公是丞相最信任的弟子。
扶蘇覺得吳公此人雖說有些遲鈍,還有些糊塗的樣子,但也好在此人十分的誠實,這也使其人儘管能力一般,卻一直被丞相留在身邊。
荀子曾有言,君有妒臣,則賢人不至。
李斯的身邊有愚笨但誠實的人。
即便是君王身邊,也不會都是才能出衆的賢才,李斯是大秦的丞相,他手下的人各有才能,但也各有各的缺點與優點。
吳公有些拘束地走入殿內,看他的步子邁得也不是很大,似乎是擔心他的腳會踩壞了大殿的地面。
等人走到近前,李斯道:“說吧。”
吳公行禮道:“齊地送來消息,他們找到張良了。”
李斯頷首,示意他接着說。
“本就快抓到張良,幾個縣尉與一個領軍的郡尉帶着六百餘人抓捕張良,卻撲了一個空,其人趁夜逃了。”
李斯神色如常,倒不是一件新鮮事,也不用露出驚疑之色。
這位大秦的丞相多半是聽多了這種消息。
吳公看向坐在另一側的公子扶蘇,低聲道:“還遇到了渭南的學子,說是當初與張良同住亭長家中,事後經過查證,那位學子與張良的確只是偶遇。”
李斯已閉上眼。
“丞相,雖說沒有找到張良,卻發現了一夥反賊,而且是當場找到了刀兵,追查的兵馬與這夥反賊廝殺,死了幾個人,好在全部拿下了,都是齊地狄縣人氏。”
說着話,吳公雙手高舉,遞上一卷竹簡。
他好像是不知道該給丞相,還是該給公子,而是舉着這卷竹簡僵在了原地。
扶蘇先一步站起身,拿起這卷竹簡看着,其上所記錄的正是在狄縣所發生之事,一邊看着,還聽到丞相一聲輕嘆。
這聲輕嘆恐怕不是因沒有抓到張良,而是因那夥反賊。
抓張良,都抓了這麼多年了,多抓幾年也無妨。
或許是始皇帝還沒開口,是不是真要抓到底,李斯也沒有加派人手,只不過給各地送去了抓捕文書,各郡還有御史監督,僅此而已。
讓李斯嘆息的是,是因這夥反賊。
吳公回道:“留了三個活口,問出了是狄縣的田氏三兄弟的人,原本是打算去伏擊張良的。”
聞言,讓扶蘇頗感意外,秦軍與田氏三兄弟人都要去抓張良,沒有撞到張良,這兩支人馬卻遇到了。
李斯道:“抓到田氏三兄弟了?”
吳公行禮道:“只抓到了田儋,未找到田橫與田榮兩兄弟,來人送信至丞相府,說是要留着田儋一命,用來對付田橫與田榮。”
田氏三兄弟抓到了其中一個而且是最年長的,卻跑了兩個年輕的。
李斯之後又問詢了狄縣治理如何。
田橫與田榮這兩兄弟多半是躲在外面,往後也不敢再輕易在人前走動了。
至於田儋,留他一命也無妨,如果田榮與田橫敢來救田儋,正好將這三兄弟全部抓了。
對付國事要有耐心,李斯反倒覺得幾個反賊而已,不足爲懼,他擔心狄縣的治理情況。
一場宴席,因這個消息而掃興的結束。
李斯與張蒼,吳公三人離開了章臺宮。
扶蘇依舊站在章臺宮,看着手中的消息,起初張良蹤跡其實不難查,原以爲他會前往楚地,沒想到如今又沒了蹤跡。
殿內的宮人們已收拾好碗筷,田安道:“公子,都收拾好了。”
扶蘇走到章臺宮的殿外,風雪迎面而來,西北的寒風捲起一層層的雪,呼嘯而下。
這個時辰的父皇該還在熟睡,扶蘇邁步走下臺階,又吩咐道:“準備一些豆腐,等這場大雪停下了,我送去給頻陽公。”
田安道:“好,這就去準備。”
豆腐此物還只是宮廷的傳說,扶蘇相信只要敬業縣也能夠拿出豆腐,此物就能在人們的飯桌上大放異彩。
多半也不會有人問豆腐爲何一定要方方正正的,對扶蘇而言,這東西就該是這副模樣。
如果能讓現在的人們多一道菜餚,也算是一樁好事吧。
若人們能夠對食物多一些嚮往,想必是一件很美的事。
扶蘇回到了章臺宮,見到了正在看着書的妻子,她扶着腰,肚子裡裝着一個小生命,做什麼都是小心翼翼的。
王家婆婆常說,夫人大可以隨意一些,那個小生命其實沒有這麼脆弱。
扶蘇對妻子說了父皇的交代。
王棠兒就坐在椅子上,看着漫天的大雪,何時能夠停下。
最近幾天,朝中也不會有國事,這場大雪下了一天一夜也沒停,倒是在第二天始皇帝給朝中諸多重臣送去了豆腐,還給齊魯的博士也送去了。能夠得到始皇帝賞賜的,也都是能夠入章臺宮參加廷議的臣子。
再過幾年,說不定這豆腐就會成爲尋常物了。
之後再賞賜就顯得平常,趁着現在應該多賞賜一些,扶蘇對田安道:“你讓人給渭南送消息,渭南的幾個縣都送去一塊大豆腐,送去各縣之後,就讓各縣自己分了吧。”
田安點頭去吩咐。
扶蘇的身邊放着暖爐,身後窩着一頭鹿,扶蘇便將頭枕在鹿的脊背上,看着手中書卷,感受着身邊爐子帶來的暖意,扶蘇不知不覺有些困了,想着閉眼休息片刻,醒來時卻已入夜。
原本枕着的鹿已不在了。
“什麼時辰了。”
王棠兒坐在邊上看着書道:“快子時了。”
扶蘇坐起來,也看向她手中的書,見她看着的是自己所寫的一些有關韓非的見解。
“可看得懂?”
她搖頭道:“有些能看懂,有些看不懂。”
扶蘇道:“要看懂這些書需要重新構建認知方式。”
“那是什麼?”
對扶蘇而言,這個時代的有些對錯其實很簡單,對他來說那幾乎都是開卷考。
可對王棠兒來說並不是,因有些學識直到後世纔有了更正確的解釋,從後來人的視角看待這些知識,自然是與王棠兒所理解的不同。
這也無關人與人之間的差距,而是後來的人們已跳出了桎梏,後來的人們都已解開了思想的束縛。
扶蘇耐心地向妻子解釋着現在的國策,以及書中的知識。
這對年輕的夫妻坐在一起,像是還有用不完的時光,他們可以通過這種漫長的交談,來度過今年的嚴冬。
幾天之後,當風雪完全停下了,扶蘇又聽田安說了渭南的事,大雪壓塌了不少民居。
關中的冬季就是用來休息,這是老秦人留下的習俗,習俗成了人們的習慣。
這個時節,在平日裡的老秦人是不出門的。
不過,此刻扶蘇卻要出門,他要帶着妻子,前往頻陽去看望頻陽公。
王家婆婆常說棠兒的身體很好,多走動也無妨。
等田安收拾好之後,王賁早早就在宮門外等着了。
扶蘇再一次見到這位岳丈,還是挺高興的,這位岳丈的氣色比以往好多了。
入秋之後,這位少府令一直都在休息。
而少府的許多事,都是扶蘇在打理。
扶蘇站在馬車邊,看着妻子與岳丈正在說着話。
良久之後,王賁這纔將他的女兒送上車。
眼下,女婿與岳丈兩人還站在馬車邊,田安就站在車隊的前方,時刻等着公子的話語,只要公子一聲令下,隊伍就開拔前往頻陽。
扶蘇依舊站在馬車邊,道:“少府令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
王賁道:“有勞公子牽掛。”
扶蘇道:“隴西的事還要有勞少府多多照拂。”
事關都水長,有關土地調動與兵馬駐防,這些事都少不了王賁的幫忙,別看這位少府令這些天沒有忙於國事,但隴西的事還真離不開他。
近些年,王賁與西戎人多有走動,他對西戎與河西走廊很瞭解,甚至在將來,也離不開這位少府令相助。
因此,扶蘇覺得自己在少府丞位置上還要多坐幾年。
王賁道:“公子,如有需要,臣可去一趟隴西。”
扶蘇回道:“如今匈奴人與西戎人打得正凶,我們不着急。”
兩人又說了一些國事,待王賁翻身上馬,扶蘇也坐上馬車。
隊伍這才緩緩出了咸陽城。
王賁就策馬在馬車邊護衛着,他一邊道:“公子,自從咸陽橋修好之後,每天早晨來咸陽城尋找活計的人越來越多了。”
“當初修建咸陽橋,也多虧少府令相助。”
王賁面帶笑容,豈敢不全力相助呢?
咸陽橋切切實實給咸陽城帶來了好處,並且這兩年的作用越發明顯,這咸陽城更加繁華了。
一個都城,就應該越繁華越好,人口越多越好。
隊伍出了咸陽城,就一路朝着頻陽縣而去。
公子扶蘇還未到頻陽,卻已有快馬將消息送來了,送這個消息的人是王賁安排的。
王翦原本在冬日裡正睡着,秦人窩冬時,保持睡眠是最好的,就像是一些動物冬眠,比如說熊,餓了出了找到果腹的食物,而後接着冬眠。
因公子扶蘇要來了,王翦坐在牀榻上,讓家僕給披上衣裳。
外面雖陽光明媚,但依舊很冷。
王翦穿好衣裳,披上大氅三兩步走到屋外,又多走了兩步。
“頻陽公,頻陽公呀……”
身後傳來了慌亂的話語聲,來人正是家中僕從,他手裡拿着柺杖。
王翦這纔想起來自己忘記拿柺杖,這纔拿過柺杖,拄着柺杖時這才幾分老態龍鍾。
平陽縣的村口,已讓人將縣裡道路上的積雪清理好了。
頻陽公王翦拄着柺杖,腳步緩慢的走到縣外的官道上。
“你這是做什麼呢?”
王翦回頭看了說話的老大哥,道:“老哥哥呀,你怎出來了。”
“家中孫子喊着要吃肉,換了一些羊肉回家。”老大哥言罷,又問道:“你出來這是做什麼?”
那老大哥用黑布裹着一隻羊腿,羊腿像是剛殺不久的,還冒着熱氣。
頻陽縣一直是關中的富縣,因爲當年這個縣的男人出去打仗都是最勇猛的。
王翦道:“孫女要來看我了。”
“就是今年嫁出去的那個?”
王翦點頭。
“我可看見了,那個年輕人娶了你孫女,還有兵馬護送,這是在咸陽當將軍的?”
“呵呵呵……”王翦笑得有些得意。
老大哥見狀再道:“真是咸陽城的將軍?”
王翦搖頭道:“不是將軍,是有將軍護送。”
“那就是咸陽的吏,不是將軍就好,不是將軍就好……”老大哥鬆一口氣,他道:“可不敢再讓孩子們出去打仗了。”
王翦的目光依舊看着遠方,路的盡頭出現了一支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