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泰山的小徑一路走到山下,雨勢是越來越大。
在內侍的引路下,衆人來到宅院內。
院內大致有二十個博士,他們有的是躬身站着還有的是跪坐在一旁。
扶蘇從父皇與丞相的手中拿過雨傘,交給了站在門外的田安。
等父皇與丞相一起走入院內,扶蘇就站在院外,聽着此刻院內的話語聲,博士們所言的都是有關封禪泰山的話語。
還有一些話,講的是齊魯各地的博士們的近況。
田安親自提着四把傘,安靜地候在一旁。
扶蘇沒有進入屋內,而是聽着他們的話語聲,安靜地吃着棗。
屋內的話語,說到了孔鮒。
包括淳于越在內,以及其他的齊魯博士,其實大家都沒有真心想要去請孔鮒來面見始皇帝。
但當淳于越等人去見孔鮒時,孔鮒就已不在齊地了,至於他在哪裡,他家中的人只說是出遊了。
雨水下了兩個時辰就停下了。
等雨完全停下,有內侍來稟報,說是始皇帝已去休息了。
扶蘇頷首,又看向院內,只有老師還在面對着諸位博士,爭論着封禪事宜,其中還有幾個博士漲紅了臉,看起來是丞相的班底與齊魯博士們,各執己見。
老師不會真的在意這些博士們的意見的。
之所以召見這麼多博士來商量,也不過是爲了一種體面,畢竟有更多的人蔘與封禪觀禮,這不是壞事。
泰山的秋雨沒有關中的秋雨這麼漫長。
翌日,這裡就恢復了晴天。
扶蘇從棠兒手中抱過孩子,妻子就可以給孩子擦一擦身子,再換上乾淨的布裹上。
馬車外傳來了田安的話語聲,“公子,再過十天就傳皇帝詔命,泰山封禪。”
“好。”
扶蘇迴應了一聲。
半歲大的公子衡自小就十分喜爬行。
“王婆婆說這孩子以後也能走很遠的路,這孩子以後會很有毅力的。”
聽到妻子的話,扶蘇知道這孩子務必貴重,他的外公是關中最富有的王家,他又是秦公子。
看孩子清澈的眼神正看着自己,扶蘇無聲一笑。
這孩子還不知道,他要面對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若是將來的世界很美好,扶蘇也就安心了。
始皇帝有意召孔鮒爲太傅,但是孔門以及孔門的子弟就像是有意與秦作對一般。
孔鮒離家出遊至今不回,這麼多時日一個來回都夠了,話肯定是傳到了,依舊不見人回來,多半是不敢來,不回來了。
以至於連一句話回話都沒有,孔鮒其人肯定是怕得連話都不敢讓人傳,躲在某個地方不敢吱聲。
又過了幾天,臨近始皇帝就要泰山封禪前的第三天。
這些天父皇已開始在山下祭祀了。
扶蘇帶着張蒼與程邈打算去孔鮒的家中借書看。
“孔鮒是叔孫通的老師,叔孫通入教書,就算是孔鮒不在,我也應該去拜訪的,就當是替叔孫通拜訪。”
扶蘇隨意找了一個理由,說給身邊的張蒼與程邈聽。
在李士尉的一隊騎兵護送下,扶蘇正要離開,又見到了徐福。
徐福十分恭敬地行禮,道:“張府丞,程長史,公子……”
扶蘇道:“你來做什麼?”
徐福忙道:“韓終說要遠行,他見不到公子,已向博士府遞交了文書,但丞相忙於祭祀,臣只能……”
說着話,徐福遞上一卷文書。
扶蘇接過文書,道:“我正好要去薛郡看看,你是要同行?”
徐福退後一步,再道:“臣……臣想去一趟東海。”
“也是來告辭的?”
“是的。”
“無妨,你想去就去。”
徐福再一次行禮之後,就離開了此地。
張蒼望了眼遠去的徐福,卻也沒有多問。
程邈也沒有問,自顧自地看着四周的景色。
李由心知,公子身邊的張府丞與程長史都有些古怪,這兩人從來只關心他們自己的事,而不會過問其他事。
張蒼是這樣,程邈也是如此。
薛郡看起來與其餘一路而來的其他郡沒什麼區別,無非就是人多一些,但一眼望去是黑灰色的。
因路面與建築都是黑灰色爲主的,人們的衣裳也都是樸素的麻布衣,若是在人羣中出現一抹紅色,都會極其顯眼。
當扶蘇走入這座城時,就是這種感覺。
孔鮒的家並不在薛郡的城內,而是在城外的一個縣中,穿過薛郡可以順利抵達。
在四周有李由的騎兵開道,十步之內閒雜人等不能靠近。
因先前沒有告知這裡的郡守,當薛郡郡守得知公子扶蘇來了,他親自帶着兵馬前來清理街道。
從薛郡穿過,不遠處就是曲縣,曲縣就是孔鮒的住處。
扶蘇道:“當年孔子是住在這裡嗎?”
張蒼搖頭道。
看他搖頭的意思,也不知道他是不清楚的意思,還是否定。
程邈的目光看着遠處,沒有講話。
薛郡的郡守親自帶着公子扶蘇前往曲縣,在這裡就有不少正在讀書的孔門子弟。
扶蘇還未抵達曲縣,就能注意到四周有不少好奇的目光正看過來,從這些目光中能夠感受到敵意,警惕,好奇,或者是欣喜。
沉默良久的張蒼終於開口講話,他道:“以前此地的齊魯宿儒多數都穿本白衣袍,所謂本白其實是素布,不能浸染,爲了顯廉,多數都是穿深衣,也有戴方巾,各地的學說不同,派系不同,穿着也不同。”
扶蘇想到現在的始皇帝還未焚書,焚書令之後,便禁了儒服。
臨到這個縣前,扶蘇拉住了繮繩,讓馬匹住行,目光掃視四周,道:“這個縣有多少鄉民?”
郡守稟報道:“回公子,七百戶。”
七百戶,按照一家四口算,那人數也有近三千了。
郡守又道:“此地還有六百餘孔門子弟。”
扶蘇看了看四周護送的甲士與兵馬,騎兵百餘騎,甲士三百餘人,這都是李由的隊伍。
薛郡守的兵馬也不知道會不會變節。
扶蘇吩咐道:“就到這裡吧,李士尉。”
“末將在。”
“我平素喜看書,你代我向孔鮒家借一些書來。”
李由帶着一羣甲士,進入了縣內。大概過了一個時辰,一羣羣甲士扛着一箱箱的竹簡裝車之後就拉了出來。
跟着出來的,還有一羣穿着素衣的孔門子弟。
原以爲公子扶蘇會進入這個縣,其實這裡的學子也都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如果公子扶蘇敢對孔鮒不敬,他們這些學子肯定會拼命的。
扶蘇想到了先前聽廷尉馮劫說過,丞相李斯要禁私學。
如果說孔鮒也是私學之一,那麼也一定會被禁止,秦法是很嚴酷的,不僅僅教書的人會死,就連擁護私學的人,可能也會被拿下。
扶蘇嘆息一聲,百家學說雖好,但若教書的人不對,那麼教出來的學子也是不對的。
在這個剛被一統不久,甚至書同文才施行了六年的天下,你如何讓六國的舊貴族與所有人一起維護且保護現在太平,又如何讓六國的舊貴族一起擁戴大秦,一起抵禦匈奴人,一起開發南方。
李斯的顧慮是對的,李斯的擔憂也是對的,所以纔會向始皇帝提議,禁私學。
私學的存在會養出一批批的反秦人士。
教書的人若要反秦,教出來的學子也會反秦。
這一點,扶蘇覺得自己與丞相的想法是一樣的。
公子扶蘇就帶着一箱箱的書離開了,此地的學子與人們都十分迷茫,也不知道這位公子爲何要這麼做。
再一次從薛郡穿過,就要回車隊的扶蘇問道:“李由。”
“末將在。”
“真的只有這些書嗎?”
“這……”
扶蘇遲疑道:“你說他們會私藏嗎?還有那些學子會私藏嗎?”
李由遲疑了良久說不出話。
扶蘇又吩咐道:“你多帶些人手,多去搜一搜,我這人喜看書,孔鮒他老人家不在,你留個字據就說這些書都是我借的,將來會還給他。”
田安補充道:“李士尉,公子扶蘇自小就愛看書,還望仔細些。”
“末將領命。”
李由又一次折返了回去。
扶蘇回到了泰山腳下的住處,讓人打開一箱箱的書,拿起一卷,入眼的並不是秦小篆,而是齊地的文字。
剛入眼,扶蘇便蹙眉神色不悅。
當初在御史府,扶蘇就熟悉過六國的文字,其實字體的形意差別不是太大,勉強能夠看懂。
清閒的時候,王棠兒幫着公子將這些書轉譯成小篆。
曲縣發生的事很快就傳遍了這個車隊,還聽聞李由闖入各個學子家中搜了不少書籍,這使得不少孔門子弟都沒書看了。
齊魯博士們聽到這個消息,他們覺得是皇帝請孔鮒入秦爲少傅,孔鮒拒不回話。
公子扶蘇懷恨在心,命人搜了他們的書。
當博士們想要問個究竟時,這些人都被廷尉馮劫攔了下來。
“公子扶蘇自小就愛看書,諸位不要鬧了。”
廷尉很有耐心的勸着,始皇帝正在祭祀,這些天都不能見到皇帝,而丞相又在陪同。
眼前,這些事自然就落在了他這個廷尉身上。
“公子怎能搜奪孔鮒的書?”
馮劫又嘆了一聲,道:“你們可去問問曲縣的人,公子扶蘇讓李士尉寫了字據,孔鮒可隨時帶着字據前來,公子就會將這些書還給孔鮒。”
“要孔鮒親自前來?”
有人這麼一問。
見到馮劫點頭,衆人登時沒了先前的怒意。
直到王賁帶着兵馬回來了,看樣子是始皇帝與丞相回來了。
馮劫道:“有什麼話,你們可以與丞相說。”
衆人紛紛揮袖離開。
馮劫面帶笑意送別衆博士。
太尉王賁護送回來的自然是始皇帝與丞相李斯。
王太尉回到了隊伍之後,便安排人手進入泰山要連夜派出隊伍,將泰山四野都控制起來,始皇帝就要登山了。
夜裡,騎兵往來不絕,戰馬的嘶鳴聲不止。
泰山腳下,扶蘇坐在父皇面前,另一側站着丞相與王太尉。
“朕聽聞你借了很多書?”
“兒臣想看看那些書。”
“借的?”
聽到父皇又強調的問了一句話,扶蘇道:“兒臣留了字據,若孔鮒想拿回去,親自來取,兒臣自會交還,他若不來,兒臣看完了自會還給他。”
李斯面帶意味深長的笑意,道:“公子只是借書,便是尊禮。公子留存字據,示敬重,孔鮒若來取,公子原樣歸還,此乃信。如此禮,信,敬,學兼備,”
“公子謙遜有禮,賢名遠播,公子好學,天下皆知,公子求學,天下名仕難道都要藏私不授嗎?”
王賁習慣了李斯的利嘴與才能,不然人家怎麼能做丞相呢?
嬴政道:“天亮之後,你與朕一起登山封禪。”
扶蘇行禮道:“兒臣領命。”
嬴政頷首,面色依舊若有所思。
翌日,天還未完全明亮,天空是深藍帶着一些灰濛濛。
泰山腳下站滿了人,黑壓壓的秦軍齊齊站着,列隊成排,站得筆直送始皇帝登山。
山風吹過,焚香的爐中有青煙飄起。
扶蘇看着,身着黑袍的始皇帝一腳踩在登上的石階上,而後第二腳跟上,一步接着一步的往上邁。
扶蘇跟在後方,落後兩步不徐不疾地跟上。
而後方以李斯爲首的衆多文臣武將落後十餘步,他們跟在後方肅穆且沉默的跟着。
身後的腳步聲很密集,扶蘇再往前走兩步,與始皇帝更近些,還能聽到呼吸聲。
登泰山是始皇帝考慮了三年的決定。
當東方的陽光升起,照亮了整片泰山。
踩着登山的石階走了已有一個時辰,扶蘇回頭看去,以丞相爲首的隊伍遠遠落在後方,距離更遠了。
朝中大臣有的人已年邁,他們走不快。
扶蘇長出一口氣,擡眼望去,登山的道路一眼望不到頭。
這泰山很高,實在是太高了,從這裡一路上泰山之巔,從此時出發,大概需要一天一夜,等到了山頂多半是第二天的凌晨。
始皇帝每邁一步,扶蘇便也往前一步。
若始皇帝身形有些許搖晃,扶蘇覺得自己應該第一時間上去攙扶,哪怕始皇帝走不動了。
就算是揹着,扶蘇也要將始皇帝背上泰山。
無它,只因他是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