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北郊的林光宮外,王翦被家僕攙扶着下了馬車。
王翦拄着柺杖腳步遲緩地走向林光宮,還要一旁的家僕攙扶着。
之後,有消息傳出來說是始皇帝與頻陽公談得很高興,說是公子夫人有了身孕,這是大喜事,頻陽公與始皇帝都飲了酒水。
據傳聞,頻陽公王翦的其餘孫子孫女得了子嗣後,頻陽公都沒有這般高興。
公子夫人有了身孕之後,頻陽公高興到醉酒。
甚至,王翦還幾次三番說着當年打仗時,一直惦念着當初的關中。
王翦說,他老人家在攻打楚國時就一直記掛着關中,他說帶着如此多的兵馬,還擔心關中的田地是不是沒人種的。
擔心關中的糧食是不是沒人收了,關中的娃娃是不是會餓着,擔心匈奴人是不是南下了。
帶兵在外的時候,王翦老將軍整夜整夜地睡不好。
林光宮的衆多宮女與內侍站在殿外,都能聽到頻陽公的這些話語。
始皇帝與頻陽公在殿內喝得酩酊大醉,幾乎是忘了時辰。
直到三天後的這天早晨,頻陽公才離開了北郊。
而後又傳言頻陽公回了頻陽老家之後,再一次放出話,說是他老人家從此閉門謝客,也不會再出門了。
大概,早在公子扶蘇成婚之後,頻陽公就這麼說過,而現在他老人家又說了一次。
之後有傳聞,說是頻陽公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
這天清晨,王賁回到了頻陽的老家,看到了正在吃着麪條的父親。
老人家的身體一直很好,王賁早就習慣了老父親的這種行爲,總是在外或在始皇帝或者是公子扶蘇面前,裝得垂垂老矣的模樣。
實則,老父親的身體一直很好。
見到是兒子來了,王翦道:“今年新收了麥子,可讓人去收拾過了?”
王賁回道:“我回家就是爲了這些事來的,縣裡各亭鄉都吩咐過了,我們與各家都是老規矩。”
幾乎整個頻陽的田都是王翦的食邑。
而且頻陽老家的人,也都是最早一批跟着王翦出生入死的人,包括現在已老邁的頻陽老秦軍,他們的兒子與孫子都是跟着王翦打過仗的。
因此王翦雖掌握了頻陽的食邑,這裡的一切其實沒太大的變化。
王翦對頻陽的老兄弟們特別優待,甚至誰家缺糧食了,王家也會送一些過去。
王翦想起當初因爲敬業渠而起,與李斯的一個約定,笑道:“十萬石糧食,呵呵……這已是第二年了,公子能還給他李斯十萬石,他李斯敢收嗎?”
聞言,王奔暗歎父親其實是個很記仇的人。
李斯雖是大秦的丞相,可父親心裡多少還是有些瞧不上他李斯的。
當初被李斯擺了一道,父親至今還記得。
王翦擺手示意一旁的僕從退下,等屋內就剩下了父子兩人。
“公子如今任少府丞?”
王賁頷首。
王翦沉着臉,“他李斯教導公子扶蘇,卻將公子扶蘇放在你這個少府的麾下,他李斯是何用心?”
“公子任職少府丞是始皇帝安排的。”
王翦冷哼道:“那是他李斯向始皇帝提議的,始皇帝向來如此,當年還是秦王的時候,他在咸陽殺了多少人?始皇帝會爲王家考慮,可也不會爲王家考慮太多。”
王賁盤腿而坐,安靜地聽着父親的話,父親深知始皇帝的城府,纔會有這麼多告誡。
話鋒一轉,王翦又冷哼道:“那李斯……呵呵,別人不知道他李斯的心思,老夫豈會不知,李斯希望公子扶蘇能夠坐在少府的位置上,讓公子扶蘇位列九卿。”
王翦又從陶鍋中撈出一碗麪,道:“現在李斯希望公子扶蘇能夠坐在少府丞的位置上,用不了多久,李斯就會讓公子扶蘇坐在你這個少府令的位置上,再用不了多久李斯就會讓公子扶蘇坐在更高的位置上。”
言至此處,王翦看着兩鬢已斑白的兒子,道:“該讓就讓了吧,有棠兒在,公子扶蘇會一直善待我們的王家,公子扶蘇是一個言出必行,令人信服的人。”
王賁頷首。
坐在家中,王賁都能感覺到現在的咸陽暗流涌動,還能感受到始皇帝帶來的壓力。
父親與始皇帝在北郊的兩天真的很和諧嗎?
聽說父親還與始皇帝在外郊遊,真正在郊遊並且享受郊遊的只有始皇帝而已。
當初父親帶着大軍攻打楚國,在父親回函谷關之前,始皇帝就像是壓在全家人心頭的一座大山。
而當父親再一次去面見始皇帝,與始皇帝郊遊,王家上下多數也都是徹夜難眠的。
棠兒有了身孕,王家不能沒有表示,因此父親纔會親自奔赴北郊,將這件事告知正在避暑的始皇帝。
好在,當年公子扶蘇去函谷關迎回了家父,才讓王家覺得少了許多壓力。
王家要求存,需要公子扶蘇。
而公子扶蘇想要成爲將來的秦帝,就離不開王家,李斯,蒙家以及關中人心的支持。
王賁什麼都知道,知道公子扶蘇想要成爲下一個秦帝。
公子幾乎是將這個想法寫在了臉上,並且一直付諸行動。
從渭南的事就能看出,人心與權力……公子實則都要。
以前的公子只是一個孩子,現在的公子扶蘇修渠,墾荒,得人心。
言出必行,賞罰分明,待人以誠且有能力,有遠見的公子扶蘇,以後自然會不斷有人來效忠公子。
並且,李斯正在幫助公子扶蘇。
正在讓公子得到權力。
……
在如今的咸陽宮中,有一個傳聞,這個傳聞與鹿有關。
始皇帝自去北郊避暑後,而養在章臺宮後殿的鹿無人照顧。
正值酷暑,這些鹿就去了人比較多的高泉宮,這些鹿與人親近也很有智慧,它們知道哪裡人多,只要是人多的地方,那麼人們就會照顧它們。
而當這些鹿來到了高泉宮之後,被公子夫人留下了,就養在了高泉宮。
所養的鹿羣中,其中有一頭雌鹿正是領頭鹿。
《管子》曾有言,鹿羣以君卿爲首。
《周禮》有言:林衡之山,其獸多鹿。田安念着宗室大爺爺嬴傒送來的書信,他道:“正因公子與夫人的孩子頗具祥瑞之氣,林衡之山,其獸多鹿。”
扶蘇與妻子棠兒安靜地聽着,所謂林衡之山,其獸多鹿,寓意是但凡一座山中多有鹿羣守護,那麼這座山中必定有祥瑞之物,鹿羣是來保護祥瑞的。
也就在人們的傳言中,鹿羣常能發現祥瑞。
而當公子夫人有了身孕之後,這些鹿就來到了高泉宮,就是爲了保護夫人所懷的孩子。
扶蘇覺得大爺爺這話說得挺玄乎的,也越玄乎的事吧,這個時代的人們就越容易信以爲真。
田安讀了宗室的書信,又道:“公子是否給回信。”
扶蘇搖頭道:“大爺爺不喜別人過多打擾,他老人家也是祝福之意,先不用回信,等孩子出生了再給他老人家回信吧。”
田安頗爲贊同地點頭。
王棠兒走到魚池邊,她在邊上坐下來,便有一頭鹿走來,來到她身邊,正擡頭看着對方。
王棠兒伸手拂過它的頭,面帶笑意。
用過早食之後,扶蘇就開始了一天的工作,一道道文書放在眼前,其實許多事丞相已處置好了。
而只要再過一遍,在決意上自己與丞相沒有異議了之後,這些文書都會被下發。
其實丞相批覆過的許多文書都是沒有問題的。
看罷眼前的文書,已過了午時。
下午的時候,扶蘇便開始爲修建靈渠的工匠們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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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水長祿被賜爵五大夫,五大夫是一種除了軍功制封爵以外,能夠給不是軍功立功之人封爵的爵位。
高泉宮內很安靜,一頭鹿就臥在書架邊睡着,王棠兒也正在拿着書安靜地看着,如今她常看公子的書。
這裡很多書都是公子扶蘇近些年所寫的,王棠兒看着時而蹙眉,她自認學識也尚可,但看公子的書,公子對諸子百家書的見解頗爲有意思。
這讓王棠兒打開了新的眼界與認知。
扶蘇看着一個個名字,這些人名都是一起參與過靈渠修建的工匠,還要給他們安排賞賜,此事就落在自己與丞相的身上。
修靈渠的工匠中還有三千民夫留在了桂林郡與蜀中,他們在南方成了家,定居了下來,按照丞相的意思是將其中一千人升任工師,相當於技術監工。
其餘民夫皆賜田宅,而南征所得田畝,銅器與金銀皆作爲軍功賞賜給將士們。
早在南下之前,丞相李斯與頻陽公就定下了南下的總領,也就是軍功原則上的賞賜。
賞賜是明碼標價的,大秦軍功一如既往,而當初定下的,斬首一級賜爵一級,戰功換取田畝宅院,所得銅器財寶按功分予將士們,以此激勵。
並且,出兵之後沿路招撫西甌與駱越,歸附越人首領秦之官印,若歸附也可許其自治。
扶蘇蹙眉地看着一道道記錄以及各種名字,逐一對其進行單獨記錄。
夜色逐漸深了,王棠兒幫着公子收拾着剛寫好的竹簡,夫妻兩人也頗有默契,默不作聲地配合着將一箱箱的竹簡都歸類好,讓人送去丞相府。
等扶蘇將眼前的卷宗都看完了,見到妻子正睡在一旁,靠着躺椅,她身上蓋着一件大氅。
扶蘇抱起她這纔回去休息。
翌日,天才剛亮,田安便招呼着高泉宮的宮人們打掃這裡。
“田爺爺,聽說昨晚丞相府的燈火達旦。”
又有人道:“昨晚,從高泉宮送了五大箱竹簡去丞相府,丞相府能不燈火達旦嗎?”
田安瞪了這兩個宮女一眼,這兩丫頭才羞愧地低下頭。
當天快完全亮堂的時候,先前給公子夫人看身體的老婦又來了,她說是奉頻陽公之命前來照顧夫人。
扶蘇見棠兒與她親近,又是頻陽縣王家的自己人,算是妻子的孃家人,棠兒又想學點醫術,便也應允了。
田安也覺得夫人身邊需要有個懂醫術的長輩照顧。
一早,關中的氣候就帶着一些暑氣,這夏天沒完沒了,秋天始終不來,明明都已是八月了,酷暑依舊在。
扶蘇讓田安提着一包袱的竹簡來到了丞相府。
早晨時分的丞相府很凌亂,一箱箱的竹簡,還放在地上。
扶蘇到這裡的時候,少府令王賁也到了。
見到來人,扶蘇道:“正好有些事要與王少府商議。”
王賁道:“昨天,臣去太倉了,聽聞昨晚公子忙到深夜,是臣疏忽,臣慚愧。”
咸陽的太倉是皇帝家的糧庫,管理糧庫也是少府令的職責所在。
扶蘇道:“無妨,我才整理好,羅列了不少事,需要王少府與丞相來定奪。”
兩人一起走入丞相府,發現丞相還未來,在這裡還有三五小吏正睡在竹簡上,應該是昨晚太忙了,他們都睡在了這裡。
丞相還未到,扶蘇與王賁也商議起了這一次軍功和賞賜的事,有都水長一起回來的八千人都是需要給賞賜的,這件事已耽誤三天了。
放在以前,耽誤三日而已,王賁其實並不在意,但公子顯然很在意。
至於公子爲何這般在意,王賁刻意考慮是公子與丞相的別有用心,是爲了得到更多的人心也好,公子這般進取當然是好事。
王賁痛苦地承受着來自李斯的算計,一邊身爲公子扶蘇岳丈,有着體恤女婿,幫扶女婿的意思。
先前聽過父親的言語,即便是父親與李斯再不對付,李斯是不是對王家有所圖謀,這些都不重要。
換言之,正是身爲公子的岳丈,王賁當然要把少府令的位置交給女婿,甚至女婿要當秦帝,也要用王家所有的力量扶着公子上去。
“咳咳……”王賁清了清嗓子,神色頗爲認真地拿過公子的竹簡,而後將竹簡打開,入眼就是一列列密密麻麻的字。
不由得又讓王賁覺得眼前一黑……
在丞相府的諸多小吏都甦醒了,他們醒後先是來公子這裡行禮。
又過了小半刻時辰,李斯也來到了丞相府。
……
注:南下將士與移民可保留中原禮俗,越民“渠帥”子弟需學習秦法,出自近代考古記錄:睡虎地秦簡《語書》:“矯端民心,去其邪僻。”
對降服的西甌、駱越首領保留“君長”地位,名義上納入秦吏體系,取自:《淮南子·人間訓》載“使尉屠睢發卒鑿渠,而越民皆入叢薄中,莫肯爲秦虜,相置桀駿以爲將。”
授田宅:嶺南新置郡縣,南下士卒可分得當地土地,於桂林郡屯田,取自近代考古記錄:(裡耶秦簡載“洞庭郡戍卒墾嶺南”)。
免賦役:戍守嶺南的士兵家族免納賦稅,出自:《商君書·境內》載“得甲首者,復其家”。